入埃及记（9）

[john]

9.75号公路

 

 

车开出阿布辛贝没多久，老K拧过头来，开始用他那不祥的死鱼眼睛盯住我。这边车速一点没减，还保持在120迈上。

 

“小心点儿。"

老K没搭理我，然后头拧会回去，车速稍稍降了一点。

 

没过两分钟，就觉得这老家伙那双250度近视的死鱼眼，又静静定定地瞄过来。

“咋（音扎）了？“我用原产于西安市道北区域的传统方言——河南话问。

“我有点后悔，刚刚没在阿布辛贝加油。”

“这不还可以跑不少公里嘛，”我看了一眼头顶的电子油表，“再说，来的时候，这阿布辛贝边上，不是还看见了三个油站？”

“我就是感觉不对。”

老K噤了声。

 

不出老K所料。一连三个油站，被我们“一一错过”。直到我们的油表上跑的还剩下100多公里好跑的时候，我们两个同时意识到，前面再也不会有加油站了。而阿布辛贝，在我们且行且走的犹豫间，被抛在远远的后面，根本回不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问题出在了汽油标号上。在75号公路边儿上，那几个破旧不堪的加油站，接连三个，都只有78号油——说来惭愧，这个标号的汽油，我听都没听说过。老K这个前油贩子，对这个很敏感。

“那加不成，咱这车起码得90号以上。这他妈的78号汽油是什么鬼？！“

“要不少加一……"

“这他妈的哪敢加，里面不一定掺了啥呢。怎么还有78号油？！”

老K还在纳闷。

“要不再往前走走看？“

 

离开了第三家加油站，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我们的记忆无误，在往阿斯旺方向的路上，真的没有加油站了。我们甚至见到临时搭建的茅草屋，也会停下来看一看，直到连茅草屋也难见了，希望燃尽。

 

老K在路边上把车停了，然后把我叫下来。

“你开一会儿。我想一想…….这他妈的在阿布辛贝怎么就忘了加油呢？“

老K自责。

“应该没事儿吧？“

“屁！这5点前，我们得赶回阿斯旺，要不人家哨所要封路“

“时间还早吧？“

“屁！你看看现在几点，真是不操心呐。“

“不行，在这沙漠里睡一夜，我看也挺好。“

“狗屁！你知道这一路上为什么那么多军人？这里基本上就和北苏丹紧挨着！”老K“声色俱厉”，说得还挺吓人。

 

上了车，我和老K调换了位置。

 

“把车速降下来，降下来…..‘

我屁股刚粘上椅垫，手里的方向盘还没有捂热乎呢，老K又喊开了：

“保持90啊，记住，90……靠，谁让你这么猛才刹车了，你这一脚下去，起码半升油没了。“

我这开了20年车的老司机，这一刻感到了如坐针毡。一方面埃及和澳洲刚好相反，这边的方向盘是左舵的，我已经几乎有18年没开过左舵车了，心里头止不住的怯乎。再有，老K对我的要求是，保持90公里的匀速行驶，既不能踩刹车，也不能踩油门——“忘了你还有脚吧，”老K坐在一旁说,“90的速度最省油，刹车和油门都不许踩。”

 

这样下来，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驾驶位置上——“不准乱说乱动”——老K强调。唯一可以操作的，只剩下了方向盘。也就是说，我的具体工作，就只剩下了两个动作：一是在超车的时候把方向盘往左边打；二是在会车的时候，把方向盘往右打。接下来就是在车辆“正常行驶中”，保持正襟危坐。

 

“这样还是很危险的，即便是在沙漠里。”我拉长了音调，以示注意。

“少废话。。。要不真得撂这儿了。“

 

空调早就关了——“不要开窗，这风阻也耗油“——这车里热的就像高压锅一般。尽管我坐在驾驶的位置上，需要操作的不多，可这汗就像拧开的水龙头往下淌。老K一手拿着手机，调出Google地图，一面盯着车顶上液晶提示屏——那个小小的提示屏现在告诉我们，这点油还可以开96公里，而我们距离阿斯旺呢，还有整整200公里。

 

“这不就一条路么，怎么还用的着Google导航？”我瞄了一眼老K。

“懂个嘛（音骂）！好好开你的!我这在算。“

“算啥？”

老k不搭理我，一个人在那里“专心致志”。

“妈的，KIA这个电子油表不准，我用GOOGLE测了一下，它这油表上显示掉一公里，我们实际能跑两公里，你明白吗。“

老K重新又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液晶屏：“它这上面显示还可以跑90，也就是说，实际上还能跑180."

“那不最后还差20多公里？...离阿斯旺。”我悲观地说。

“你只管开你的。”

老K不耐烦。

 

不知道为什么，测过油表的老K，人的整个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加油的事，被抛在脑后。这哥们的情绪调整，也如同网页切换，仿佛才点了“香港恒生指数跌幅扩大”，就整个身心都是恒生指数的了。而之前在YOUTUBE上看的“如何制作葱花饼”，完全不存在。

（老K说：不行的话，我们只能在这个小房子里暂住一晚。）

 

老K放下了手机，把我的NIKON握在手里。

 

“不行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只能住在这个小房子了。”老K瞥了一眼窗外,一个咔嚓，“地为床，天为被。”

“靠。每次跟你出门，都这么DRAMA(戏剧性)。”

 

实在是太热了，我把车窗稍稍地摇下来了一点，老K没有干涉。然后我干脆把车窗摇到底，半个胳膊伸出去，叉开五指，兜了一会儿风，老K还是没有干涉。这家伙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窗外。

“你说这埃及的山怎么都长得跟金字塔一样？”说着，老K完成了此次行程中第三张摄影作品。

“应该问的是，金字塔为什么都长得和这些小山包一样。这都有个先后。”

“你的意思是古人就是COPY这个，然后造的金字塔？”

“我的意思是，人类文明筑基于仿生学的思维范式之上。”

 

当听到“筑基”，“仿生学”，“思维范式”这三个文绉绉的生词之后，老K笑了。他是听得懂的，我知道。

“文明并非空穴来风，应该还是对大自然模拟的结果。”我又进了一步。

“好好说话！”老K正色。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长距离的匀速驾驶，会让人对时间与距离产生某种错觉，时速90公里的平衡位移，在无垠的撒哈拉沙漠参照下，简直就像是蚂蚁搬家。这周遭的一切包括时间，都开始慢下来，慢的像永恒。

 

油表上的指针却下的很快。几乎是每隔几分钟，我都要低头看一眼油表，而这玩意儿也走的毫无含糊，每隔几分钟就要往下走一截子，那下冲的速率和动能，仿佛自由落体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而老K呢，那情绪看上去，已经完全摆脱了这个。

 

 

埃及旷野中的“金字塔”。目测和吉萨的大金字塔，在尺寸上都很接近

 

在荒芜单调的景致中，我睡意昏沉，却又为油表指针的走势，不时惊悸。这一睡一醒的波浪起伏，弄得人更加疲惫不堪。

 

老K在边上睡着了。一嘴的哈喇子沿着嘴角淌下来，断断续续的，淌成了人体冰挂或者瀑布。头顶上的电子油表显示，我们还可以再跑25公里。按照老K的折算公式，也就是说现有的汽油还够跑50公里的。算到这里，我的心又开始忧伤起来。50公里，说起来，也就是20多分钟的事儿，

 

眼前的撒哈拉沙漠，根本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我们的KIA车，对它一尺一尺的深入，转化成迎面而来的压迫，一尺一尺地逼近。而远处，颠簸中上下起伏的地平线，仿佛鳄鱼张开的大嘴，亟待着吞噬你。路上的车很少，几乎不需要我做什么操作，窗口涌进来的风，醺醺然，吹得人困意朦胧，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我能感觉到车轮在马路上左右漂浮，然后全凭本能把打方向盘扶正。

 

“是不是困了，”老K在边上翻了个身，“要不我来开一会儿。”

“没事儿，你接着睡。”尽管嘴里硬着，我几乎全然地失去了意识，甚至在眼前的车窗上，看见了欧元/美元的K线图，而下方雨刮的位置，MACD柱形图则给出了完美抄底欧美的入场位置。我的脑子里还在纠结着来埃及之前，那一晚上的多空大战....没有车，没有来车，也没有去车，75号公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车，那就让它全自动驾驶吧。

 

我连最后的一点意志也要放弃了。

 

“往左打，快往左打！”老K突然在边上喊起来。

我本能的一脚踩在刹车上，然后伸手握住方向盘。

“别踩刹车啊，靠，又是半升油。”老K在边上跟我急，“是不是睡着了。没看见前面这辆小卡车吗？”

我支支吾吾。半天才看清楚前面有辆白色的小丰田停在马路边，我坐下的KIA车，正飘过斑马线，朝着小丰田冲过去。而马路上，一个穿长袍的埃及人，朝我们招手示意。估计要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