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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医院

今天是我在这个小镇医院的第六天。

当然，我不是病人。这是我的工作，为医院提供软件咨询服务。当一所医院使用我们的软件系统，就需要我们在场，为医生和护士做流程培训和使用支持。

小镇真的很小。机场候机室才只有十把椅子，没有咖啡厅，就连咖啡机都没有。提供简易咖啡和红茶，还有一个电用热水壶，有需要的旅客自己烧水自己泡。

今天是周日。这个时候，我的朋友们应该在参加教会的敬拜和主日学查经，午饭之后在诗班里咿咿呀呀的练诗，或者在小组里就“拣选论”大声争论，嬉声笑语，快快乐乐。是的，我就是他们之间的一员。倘若不是这样的工作安排，我就会出现在他们中间。我很喜欢在教会度过的周日。虽然柳牧师的证道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棰，让我们戏谑为“发散式”布道，但老头子的话语里流露出坦诚和直白，大白话常常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

生命就这样静静的流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喜怒哀乐，读书，找房子，恋爱，结婚，生孩子，病痛乃至死亡，都附着在教会高高的屋顶上。神静静的垂听着我们嘴里的唧唧咕咕。有了神的在场垂听，我们就有了满足和喜乐。我们这些人，要爱情，要事业，要房子，要金钱，怕生病，怕死亡，不都是源于缺乏安全感么？而有了神的同在，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神给了我们最需要的保障。那就是，我们在他手中是安全的。活着是安全的，死了，进入神的天国，得到永生，更是好得无比。

可是，今天，我只能在这小镇医院的会议室里，对着屏幕发呆。系统非常稳定，经过第一天的忙乱，余下几天来，医生，护士以及登记人员都已经能适应新系统了。我每隔一个小时，到急诊室，住院科室和手术室去看看。医院自己有经验丰富的培训人员，我作为产品提供商的代表，一般只有培训人员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找我。我在急诊室呆了一会儿，一个撞破脑袋的孩子凄惨哭声，让我心里难过。孩子才三岁，脑袋大概是磕阳台上了，很大一个伤口，张着肉乎乎粉嘟嘟的小手喊疼。看着孩子母亲眼里的泪水，我有些呆不住了，看没有人需要我，返身折回了会议室。

过了不一会儿，隔着窗户看见进来了三辆救护车，又是急重病人，我想。我插上耳机，听Hope音乐电台的网络直播。这是一家基督教音乐广播电台，有摇滚音乐，有牧师布道，还有圣诞节的各种广告。早晨的阳光打在会议室里，一只苍蝇大概是飞不动了，在一张白纸上爬过来爬过去。静静的时光在这夏季的炎热和懒散里流过，主持人在为Bear Cottage（一个伤残儿童基金会）宣传募捐，她穿梭如珠的话语热情，迫切，然后，我听见“啪”的一声响，扭头一看，一只蟑螂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摔在桌子上，大概伤势不轻，扭扭歪歪爬不起来。"Yuck!" , 坐在对面的同事叫起来。她撇着嘴角，摇着脑袋。我是最不敢动蟑螂的，垂下脑袋假装没看见她期待的眼神。蟑螂还在扭曲，发出细细弹跳的声音。这时候，我旁边的项目经理，一个白发老头儿，起身，拿着一张报纸，撮了蟑螂，丢到外面去了。

我继续听广播。然后看见Andrea,我的客户，医院那边负责系统的代表，眼睛红红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上，闷声不说话。我怯怯的问她：你还好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睛，长叹一口气。过了半晌，她说，刚才三辆救护车拉进来三个女孩子。一对儿姐妹，分别是十五岁和十三岁。还有一个女孩子，也是十五岁。那对姐妹的母亲和这个女孩子的母亲，是好朋友。今天，两家人一起开了一张SUV去教会参加敬拜。两家人的丈夫不巧，都不在小镇上。一个在Brisbane，一个在Taree。从教会回来的路上，车翻了。坐在前排的两个母亲当场死亡。三个孩子重伤，最小那个脖子断了。最清醒的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说：血，到处都是血，妈妈全身都是血。她问，妈妈呢，我听见妈妈的声音了，我妈妈就在这里。Andrea说，孩子不知道，妈妈当场死亡，警察不能挪动尸体，现在尸体还在现场呢。后来，医生经不住孩子一个劲儿的问，就告诉她，妈妈不在了。小小的急诊室里，悲声四起。在场的护士医生都有些情绪激动。Andrea继续说，我在急诊室干了十六年，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死亡本身很常见，但死亡带给活着的人的悲伤和创痛，需要活着的人一直去承担。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看着屏幕上，急诊室系统里三个女孩子的名字，我低着头默默祷告，求神让这三个女孩子有力量度过这黑暗的一天。过了一个多小时，我走进急诊室，看见三个孩子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群护士聚集在一起，讨论治疗过程。今天这一天，也许需要她们和两个父亲一生去询问和承受。

走出情绪低沉的急诊室，夏日的阳光照在天井里，白闪闪的晃人眼。站在那里，我给爱人打了个电话，第一句就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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