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德
马明德的父亲和这个城市的很多穆斯林一样,做小本生意出身,为人和善平静,在邻里之间口碑很好。文革之前,从以往历次的政治运动中他嗅到了将要来临的这次风暴阴沉冷酷的气息。这个西北小城,因为其比重较大的民族成分,无论是三反,五反,还有各种清算运动,回族生意人受到的冲击,比起汉族人来说要轻多了。这不仅是因为国家要团结各民族的政策,有时候,这些政策不过是政治的需要而已,当有另外一种需要要打破这个民族的信仰和生存的基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明德的父亲清清楚楚的记得,破四旧那会儿, 有拿着皮鞭的小青年,从清真寺里把阿訇们给拉出来,让他们站到汉族饭馆门口的大锅前, 强迫他们喝猪肉汤,结果围观的回族人一拥而上,把滚烫的猪肉汤浇在那个混小子的脸上,满脸开花,众人暴怒的拳脚不断起落,时运不济的小子血肉模糊,一命呜呼。打死人的群众做鸟兽散,当时在场的几个政工干部吓得裤裆都湿了。不但如此,群情激愤的回族人,鼓动了数万人上街游行, 烧了几辆公共汽车,造成了一场规模颇大的群体事件,逼的省政府请了部队来镇压,小城实行宵禁。那时候的政府,还不算狡猾,认清了形势之后,老老实实给回族道了歉,重申了国家的民族政策和对信仰的尊重等等。这以后,凡是政治运动, 多大的风浪到了回族人这边,那震动波总会自动降几个幅度。基于信仰的力量,可以把一个族群拉的很近,很近。 特别是当这个信仰讲究“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时候。 因为这些缘故,回族和汉族之间总是有那么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马明德的父亲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觉得尽管回族的力量足够构成一道避风墙,还是凡事小心的好。所以,文革前就把生意都盘给了别人,然后在这个小城的中心地带,也是回族居住区的中心地带买了几处房产,自己住了最小的一套,其他几套亲戚朋友住着。文革来了,“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汉族青年们唱着豪迈的革命歌曲,拆汉族人的店铺,打汉族老板的耳光,揪资本主义的毒苗儿,对回族人的商铺只是恶语相向,但没有一个敢捋袖子动手的。马明德的父亲夹在人群中看热闹,心下暗自宽慰自己,这生意盘出去还是值得的, 省了一番担心。
但这个细心的老实人还是有一桩心病,就是他的儿子马明德。
这儿子得来不容易。他和老伴结婚二十多年,夭折过几个孩子,生存下来了四个女儿。传宗接代这码事儿,在哪个民族的家庭里都是大事。看着自己和老伴眉梢眼角慢慢爬上来的皱纹, 老马心里暗自着急。自己的资产不算多吧,但比起小康人家还算丰厚,四个女儿都出去了,谁来继承家业呢。回族的葬礼风俗讲究,家族里的男丁,比如儿子或者孙子或者同辈的男性,要把沐浴过后裹着白布的亡人,放在门板上,扛到回族的坟地里埋葬。 老马更担心自己和老伴殁了之后,除了女婿,家里没有人给自己和老伴抗担子。着急归着急,老马信真主,信先知默罕默德,晨更暮鼓祷告,一天五次净身,虔敬诚恳,求真主赐福。信仰这回事儿,真是讲究一个“信”字。《圣经》里,耶和华承诺亚伯拉罕,他的地土广阔,后代如海沙一般。但亚伯拉罕到了80多岁,还没有儿子,结果他老伴撒拉给起个主意,让他跟使女夏甲同房,生了个儿子。然而,神的应许是信实的,亚伯拉罕一百岁的时候,终于撒拉给他生了个儿子。而使女夏甲和那个靠血气出生的儿子,受到了撒拉的排挤,被扫地出门。马明德的父亲读古兰经,大概也是得了信心的启示,这得儿子的心没断过,却也不搞歪门邪道,比如再找个女人之类的。不但读经祈求,老马也不拒绝求医吃药。从藏区来的虫草,他没少服。
真主还真是眷顾他,四十五岁的时候,老马的老伴儿给他生了个儿子。老马心下欣喜若狂,给清真寺里捐了不少钱。但他的老伴,生养了这个儿子以后,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 背渐渐的隆起来,越隆越高 ,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老太太佝偻着身子,不到一米高,勉强靠着一根拐杖才能走路。 老俩口辛辛苦苦得到了这个儿子,自然是宠爱非常。马明德和四个姐姐年龄差距很大,他出生那时候,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还有了孩子,家里的两个姐姐帮着驼背的母亲和年迈的父亲照顾这个年幼的弟弟,众星捧月一般,马明德在家里是名副其实的小皇帝。
人间的爱总是有偏差,也常常自以为是。爱不仅仅是倾心,倾力,爱还是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基于真理和公义的爱,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爱。但人在爱的立场上往往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常常是“我要爱”,而不是“如何爱”,只要自己情愿, 一股脑儿的倾洒,顾不得对方在这股爱的风暴里迷失了方向, 管不着被爱的在自己的爱中有没有受伤害。老马家对这个儿子的疼爱,即是如此。 马明德很小就很清楚了自己在家中的主宰地位,也知道自己从来不用为任何错误负责。老马对儿子的宠爱,让他日后后悔不迭,常常向真主忏悔自己是造了大孽。
驼背老太太有一只老猫,陪伴老头头八年多了。还是少年的马明德经常找机会虐待这只老猫。老太太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借机用脚踢猫屁股,用针扎猫眼睛。有次他用指甲用力夹老猫的肚皮,老猫毫不客气在他的手上挠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马明德关闭了所有的房门和窗户,捞起炕边的火钳,用力追打老猫,老猫被打得皮毛乱飞,血肉横溅,屋里屋外都是猫凄厉惨怖的叫声。等老马打开门,他看见脸上溅着血点的儿子还在踢打老猫血乎乎的尸体,眼睛里放着兴奋的光,鼻孔张开,嘴角下扯,嘴里咕哝着莫名其妙的言语。老马吓坏了,心中咚咚打鼓, 看着儿子仿佛看见恶魔一般,老太太看见自己的宝贝猫横遭惨死,心里那个郁闷难过,一头病倒了,几个月以后,病渐渐好了,身子却是佝偻的越发厉害。 马明德在自己家中犯下血案之后,老马这才相信旁人说的自己儿子在学校的斑斑劣迹是真的。
马明德个头矮小,但精力旺盛,意志坚定。在家里父母姐姐宠着,到了学校,却因为个头比同龄人矮的多,受了嘲笑。普通人受了嘲笑,也就罢了,但他不同。他专门找那欺负他的大个子挑战。他狡猾,机敏,打不过的时候,马上跪地求饶,乖巧的话语连贯而出,或者做可怜状,大颗大颗的眼泪挂在脸上,哀求示弱,但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下狠手,袭击对方的致命处。打架就怕拼命的,一旦不要命的架势摆出来,对方多半会溜。马明德深谙此要,打了几次架,都是他把对方先拍到在地,入院缝针。 他这副阴狠毒辣的形象无形给他自己设置了一道保护屏,不但旁人不敢欺负,还多带了几个小流氓跟班。
渐渐长大的马明德情欲旺盛,象只小种马,嗅到了女人味儿就兴奋不已。那个时候黄色书刊难找,情色场所也罕见,他矮小凶悍又貌 不起眼,几乎得不到女孩子的青睐。 无奈之下,他到公共厕所看女人解手,对着女人的屁股手淫,被人发现,扭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对这种小流氓,一向是先从肉体上给与训诫,再援引法律条文施与处罚。马明德在派出所挨了好生一顿揍,断了一根肋骨,他使出看家本领,哭嚎哀求,叫爹喊娘,软的象条癞皮狗。马明德的父亲听了这事儿,腆着羞红的老脸,托了熟人去说情。好说歹说,把儿子弄回了家,躺在病床上,修养了几个月。马明德这以后学乖了,开始瞄还未出嫁的姐姐的胸部,察看姐姐带了经血的内裤,趁势手就上了姐姐的腰和臀。这小姐姐吓着了,偷偷跟父亲说了。老马二话不说,不到一个月,就给小姐姐找了个人家,嫁了。
老马为儿子患上了心病,马明德过了十八岁,老马张罗着给儿子找个媳妇。两年下来,老马去别人家提亲的脚步缓慢了好多。小城小,消息传得飞快。马明德的名声太恶,没有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二十岁的马明德象只饿极了的狼,四处在女人身上逡巡。文革末了的时候,老马经济上有些吃紧,他想到了自己的几处房产,该是租出去的时候了。这几处房都是些老亲戚住着,平常往来还算和睦,但听老马要收租金,就有些拉下脸,甩无赖了。 老马催促了几回,这几家人不交钱,也没有搬走的意思,还四处传闲话,说老马不念旧情,不记得当年困苦的时候自己是如何的帮过他等等。老马听了,心下又是恼火,又是不好发作。这下,马明德自动请缨,要替父亲清理这些旧帐。老马开始不答应,转念一想,这些房产以后也是儿子的,也该由他出面来打理,就应允了。马明德率领了几个小跟班,到了亲戚家里,用菜刀把大门剁出了触目惊心的深痕,进了家门以后,砸了镜子和桌子,把衣服撕扯得到处都是。临走,撂了一句“一天不搬,一天砸一回”。数天之内,这些亲戚将房子腾的精光。当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亲戚和老马家是不来往了。
房子腾出来,就有了租户。有处房子是临街,老马把房子前面修整了一下,开了几扇大窗,变成了很不错的商铺,寻租的人很多,老马倒是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租给哪位合适。其中有个做茶叶罐头生意的从陕西来的婆姨,将近四十岁的样子,风姿绰约,眼目灵活,马明德的眼光自见到她,就粘了她身上下不来了。这婆姨身经风浪,何等男人没有见识过。当下眉目传情,给了马明德几处暗示。马明德仿佛得了莫大的鼓舞,撺掇着父亲将铺子租给了婆姨。这以后,马明德隔三差五就上婆姨那里去,嘘寒问暖。婆姨身边空寂,孤枕难眠,两人碰到一处,干柴遇到烈火一般,夜夜浪声笑语。这一切,老马都看在眼里,难在心里。越发着急要给马明德找个正经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