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前夫家,二条要换乘三次公交车,穿过一条铁路,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半小时,来到北山脚下。这里是所谓的城乡结合地段。这里的住宅大多是农庄式的独门小院,居民不务农,多数靠着铁路吃饭,最多有一两亩菜地而已。二条的前夫是在火车上烧锅炉的。前夫的母亲曾经也是铁路职工,和其他铁路职工一样,他们也住在这里的一间小院里。从早上七点出门,现在快九点了。二条已经下了公交车,走在山脚下的土路上。一辆拖拉机轰隆隆的开过,扬起了一圈沙尘,二条将衣领竖起来,挡住脸,屏住呼吸。她很快就会见到女儿那张天真和善的脸了。
二条在高墙铁丝之后那八年里,长大了,成熟了,世故了。十七岁的她懵懵懂懂的被铐上了手铐,在公开审判大会中懵懵懂懂的接受了判刑,懵懵懂懂的进了那所女监。别的女犯初进监狱,很多都是哭喊,闹事,甚至自杀。二条面对十五年的刑期,毫无惧色。她最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住处和固定的饭食,尽管饭食粗糙,体力劳动多,二条还是如此的心满意足,她甚至变得有些健康了。当然,除了做针织,糊纸盒,二条也学会了耍赖皮,骂脏话,搬弄是非,还学会了仅用一只口红就能完成所有的化妆的技巧。无论一个人在监外是多么的不可一世,高贵清高,来到这里,都要和所有的女犯一样,理同样长度的短发,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食,唱一样的歌,在每周的忏悔大会上痛哭流涕,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悔改。二条在这种一致中,渐渐消灭了她曾经有过的那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耻辱感,并且感觉到了在铁栅栏之后前所未有的平等。她甚至学会了泼辣,也学会了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人,将一脸的不屑冷冷的掷向别人。忏悔大会将每个人的过去都掀了个 底儿掉,女犯之间有矛盾,常有互相揭伤疤的时候。有个拿菜刀砍了丈夫,犯了故意伤害罪的大学老师的女人看不起二条坐在地上还翘着二郎腿,一摇一晃打着拍子的模样,牙齿里冷冷的迸出两个字 “流氓!”,二条斜着眼盯了她一样,仰头也挤出三个字“潘金莲!“。这三个字有巨大的杀伤力,潘金莲不但犯奸淫,是个流氓,而且轼夫,是杀人犯。这一较量下来,大学老师明显就败了下风,以后对二条反而客气了起来。因为这种从未有过的平等感,二条在监狱里过着比在监狱外舒心快活的日子。这也许就是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要表达的一个人被监狱生活体制化的过程。二条不反抗,反而很喜欢这种被体制化,被接纳的感觉。
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照在二条的背上,她感到暖和和的。走在这条土路上,她想起在出狱那一天,她也是走在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上,不知该往何处去。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流氓罪也不再成为滔天大罪,她十五年的期刑减的很快。八年之后,26岁的二条几乎是被狱警给推着碾着给赶出了铁门。她不愿意离开这个能够接纳她的地方呀。她不情愿回到那些视她为贼盗和流氓,带着异样目光的人群当中,但她不得不回来。父亲和继母与她早已断绝关系,她无处可去,游荡了些日子,直到身无分文,她向曾经认识的一个大姐借了一点儿钱,在火车上卖起了鱼皮花生,话梅,杏仁这些零食。那些时日,她常常被列车管理员和狱警围追堵截,无数次被粗暴的赶下火车,无数次又腆着脸爬上来。一天,那副可怜巴巴,弱不禁风,眼泪巴碴的模样引起了正在休息当中的锅炉工的注意。锅炉工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一向都被人厌弃的二条。
二条活到这个时候,好不容易知道了什么是爱,战战兢兢,兢兢战战,她终于要了结那一段灰暗不堪的历史,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家庭生活。她做了她一生中一个最为重大的决定。她向锅炉工一家隐瞒了她所有的历史。
快到了,二条已经能够看见前夫家的暗红色的大门。但没见着女儿的影子,她有些疑惑,以往这个时候,前夫的妈妈,会将女儿早早的放在门口玩耍,老太婆则在院子里拿着水壶佯装浇花,悄悄盯着二条来,看见二条把女儿领走。老太婆不愿意跟这个欺骗了自己儿子和自己全家的流氓犯有一丝一毫的接触,甚至都不能够正眼接触。二条来到了暗红色的大门。今天,大门紧闭。二条有些意外,心渐渐下沉。她想拍拍大门,又不敢。
小城太小。两年前,不知道是谁,将她的历史加油添的醋告诉了锅炉工的母亲,老太婆如同石破天惊一般,发动了家里所有的人,强烈要求儿子和这个如同魔鬼般可怕的女人离婚。锅炉工也做梦没有想到,和自己同床共枕三年,还有了一个女儿的妻子居然是蹲过八年大牢的流氓犯。流氓犯啊,等于被很多男人睡过,等于肮脏和无耻,等于在夜晚昏暗的路灯下那些眉脸暗昧不清的妓女,等于黑暗,等于没有未来。二条跪在了锅炉工面前,泪流满面,乞求他的原谅,所说自己对这个家的依恋和不舍得,诉说了继母对自己的饥饿惩罚,诉说了自己的不得已,诉说自己的可怜和孤独。二条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她说啊说啊,跪在丈夫面前说,跪在婆婆面前说,跪在小姨子,小叔子面前说,她如同一只柔弱的小猫一般,向这家人哭诉,她乞求,她眼泪流干了,喉咙沙哑了,膝盖跪出了血,头发一缕一缕的掉。最后,她乞求锅炉工把女儿留给她,给她这个苦命的女人做伴,一个活着的依靠。老太婆认定了二条这个女流氓带不出什么好人来,转头出门了。她还是被叔叔们架着拖着赶出了这家暗红色的大门。二条的指甲在大门上划下了深深的印迹......
现在,二条看着这大门的暗红色,像是在看自己心里流出的血。她定定神,使劲地拍拍大门。还是没有人应。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她和锅炉工打过招呼了,今天她要给女儿过生日。二条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隔壁的邻居。一个脑袋从旁边大门里伸了出来,说“他们回乡下去了”,脑袋又缩了回去。
二条失望的瘫倒在门前。她以为自己是谁?谁可以对她守什么信用?她有什么尊严?她只是个活物而已。她本来早就应该死在监狱里。这个人间不欢迎她的存在。
二条从包里把芭比娃娃拿出来,放在门口。这是她给女儿的一丝心意。这个芭比娃娃花去了她的一半房租呢。
二条定定神,抹了一把眼泪,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往回走。她脚步趔趄,全然没有了来时的急切和盼望。
过了中午,二条在城里转了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找了一个路边的小饭摊,吃了一碗凉粉。二条毕竟还是经历了太多的冷暖,伤心归伤心,今天不过又是失望的一天。二条心里狠狠地诅咒,他妈的,老子偏要死皮赖脸的活给他们看。
经过人民公园,二条进了公共厕所,洗了把脸,用手把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打开包里的那盒脂粉,将自己暗灰无光的脸拍打成了死白色,涂上了鲜艳的唇膏,蹭黑了眉毛。她沿着熟悉的路线,来到了公园后面的树阴浓郁的小路。这是二条这两年的工作地点。她不漂亮,也无媚劲儿,无法到酒店招揽生意,只能在路边做些散客的买卖。二条点上了一支烟,扭着干瘦的臀部,在小路上来来回回的踱步。一个打工仔模样的人迎上来,笑嘻嘻的说,点一炮,多少?二条斜着眼看着他,一条腿在街上打着不紧不慢的拍子,说一百。打工仔做惊讶状,抽了一口冷气,说,这么多,太贵了。二条把手搭在他肩上,笑着说,小弟,大姐今天开心,算你八十,已经很好啦。打工仔垂着头,说,五十。二条寻思了一下,说,好。
两人然后一前一后,摇摇晃晃的来到了公园旁边的一个巷子里的小屋。屋子里陈设简陋。打工仔瞄着二条脱衣服的背影,嘴角挤出一丝不屑的笑。二条今天心情不好,催促着打工仔快点完事。打工仔气喘吁吁的完了,跳起来穿了裤子就要走人,二条一把拉住他,说:给钱!打工仔看着她赤裸的身体,说,就你这身骨头,还值五十?老子大腿都给你硌疼了。二条知道今天要被人讹了。换了平日,这种时候,二条总会自认倒霉,可今天,她心有不甘,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来欺负我? 她忽然爆发了,郁积了多年的愤怒以最肮脏和最下流的语言喷洒了出来。她不顾自己还光着,边骂,边拿起自己的裤子,向打工仔打去。打工仔夺路要逃,二条死死的堵住了门,嘴里那些污秽可怕的话向打工仔喷射。打工仔没见过这个架势,被二条这疯狂的架势弄得心里急躁,他更不愿意听见这些可怕的诅咒。心急之下,他死死的扼住了二条精瘦的脖子。二条还在狂怒的暴骂和发泄,那双手也就勒的越来越紧了。二条原本向外突出的眼眶更为突出,面目越加狰狞恐怖,打工仔好像是看见了魔鬼一般,松了手,脑袋里充斥着如地狱烈火般燃烧的可怕的声音,跑了。
二条蹬直了那两条如圆规的矩腿一般长而干瘦的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