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初春,早晨的阳光打在X城,这座中国西北的小城尚结着薄冰的沥青路面上。城中心两边的小商铺三三两两地开了门。小饭馆的门边上已经卖开了早点,裹着金黄芝麻粒儿的糯米团在油锅里翻滚,一边的稀饭桶里冒出来阵阵热气。早起上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戴着白口罩,嘴里哈着白气,来回穿行。店铺两边的墙壁上还有尚未完全褪色的大写字体“文化大革命万岁!”,这褪了色的字体好像这城市的灵魂,疲乏,困倦,毫无朝气。标语之下的大字报,糊了一层又一层,烂了一层又一层,墨迹和白纸之间早已没有了界限,似乎只剩下了一团团黑黑的模糊印记。寒风一吹,撕破的纸边扬起,还能看见许许多多黑色墨迹的感叹号和问号。这些烂了边的纸被疾风撕扯下来,无可奈何的飘向落满了垃圾的墙角,掉进漂着死耗子的阴沟里,飘上长着青苔的屋顶,死皮赖脸地缠绕着电线杆,或者被流浪的猫狗追逐撕咬,这样,黑色的感叹号和问号就填满了这座荒原古城。
远处传来了清真寺悠悠扬扬的诵经声,一个浑厚的男音,以阿拉伯语似念似唱,革命的炮火似乎未曾使这咿咿呀呀的声音中断过。着黑袍,戴白色圆帽的穆斯林们,互相问过塞俩目(回族问候语),亲密的拉手寒暄,踱步向着城市里那座历史悠久的清真寺走去,开始一天的清晨礼拜。女人是不能进清真寺的。结了婚的穆斯林妇女们戴着黑盖头,这一黑色头饰遮住了她们的黑发,前额,耳朵和下巴,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长长的黑盖头拖在后背上,配着这个时代特有的黑灰色调上装,汇进黑色上班的人流,你再也不辨别不出她们中间那位眉眼清秀的少妇是谁。戴着绿色头盖的是未婚的少女,高原凌冽的风,把她们稚嫩的脸蛋吹出了两朵小红花,羞涩调皮的眼神,瞄向远处眉清目秀黑袍白帽,健步如飞的年轻满拉(还未学成的阿訇)们,在严冬里被冻得皲裂的嘴唇渐渐恢复了红润,她们往往是不读书不认字的。家境好些的父母,送女儿去附近的回族学校学《可兰经》,那是她们唯一需要掌握的知识。在这个喜欢生养的时代,少女旁边往往是三四个她的兄弟姐妹们,喧嚷跳跃着,向着各家的生意行走去。穆斯林文化在这个城市牢固地占据主流,即使是文革也没有摇撼他们的地位,国家利益毕竟需要民族配合,所以大到国营商店和规模大些的供销部,小到街边杂果小吃,酸奶摊,烤羊肉铺,几乎都被本地回族牢牢掌控。当年被革命激情涌动赴边支青的外地老哈(回族对汉族的蔑称)们,绝大多数在城市郊区国营的五金厂,钢铁厂,羊毛厂,肉联厂等工厂里成为了无尚光荣的工人阶级。
我们的主人公,19岁的莲子,扎着两把刷,深蓝色大衣下穿着蓝色工作服,黄色书包里装着盛有两个馒头的铁皮饭盒,从城东区的家门口出来,走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她个子高挑,皮肤白晰,眼睛大而活泼,看着那些戴着绿盖头低头走过的少女,嘴角挂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莲子的父亲是城东区德高望重的阿訇,附近人家婚丧嫁娶,杀鸡宰羊都邀请他出面。民族地区,民风强盛,回族男子可以娶一到四个妻子不等。阿訇四十五岁的时候娶了莲子十六岁的母亲做了二房。阿訇的大老婆生了4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不读,女儿从未上过学。莲子的母亲命运不济,生了十个孩子,只存活了莲子的哥哥和莲子。老阿訇五十多岁得了活泼聪明的莲子,非常偏爱,不仅让她读了《可兰经》,还在城里少有的女子中学读完了初中,学会了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莲子用这手漂亮的字,学着学哥学姐,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写了无数的大字报和毛选钢笔抄,还要向穆斯林宗教迷信宣战,气得老阿訇白胡子直翘,对送她读书,后悔不迭。莲子十八岁的时候,七十四岁的阿訇殁了,临走给家人留下口唤(穆斯林的临终遗嘱),要给莲子这桀骜不驯的丫头寻一户教门紧(把守纯正信仰)的好人家。
教门紧的好人家?莲子坐上了X城毛纺织厂的交通车,想起要来的亲事,心中一股烦躁涌上来。车缓缓地开过X城土色的城门。这城门有好些年头了,高原的风把原本的青砖墙吹成了土黄色,墙砖之间是稀稀疏疏的蔫草。城墙不高,墙边有浓重的被烟熏过的痕迹。这城墙在马步芳统治X城的时候,挂过无数的人头,人头上的血顺着墙缝流下来,进了墙边的土坷垃,大概是被血水浸润过的缘故,墙边的草丛真是比别处茂盛。人们有很多关于这城墙的鬼故事,比如莲子的妈妈说她在夜里,见过城墙上头出现过一个长着山羊头的人,把当时她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哭云云。当然,也有对这些鬼故事心不在焉的人,比如现在坐在墙沿儿下排成一溜儿的藏民。这些信仰喇嘛教的藏民每年都要从牧区来X城逛逛,他们往往为当地牧区身负采购日用品,药品和其他杂物的任务,或者是悠悠地踱步到X城附近的藏庙里转经筒。没处儿去的时候,就一溜儿坐在城墙根上,晒晒太阳,捉捉虱子,聊聊家常,跟现在的人没事儿上公园溜达应该是同一种心情。多么逍遥的日子啊,一个藏小伙儿,熟练的在肮脏的怀里揣摸,捏着一个小活物儿,送到门牙处,牙齿一咬,舌尖一送,一张白白的虱子皮就吐出来了。莲子看见了,只犯恶心,赶紧把目光往上瞅,看见了城墙垛上的一片焦黑的豁口。
莲子很熟悉这个豁口。几年前,莲子所在的“八一”造反队和“红心”战斗团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武斗,就是在这个城墙上。莲子所在的造反队绝大多数属于成分有问题子女,为了表示对毛主席的忠心和对捍卫他老人家革命路线的无限支持,这两派打的你死我活。武斗前夜,莲子的母亲得到了消息,把莲子反锁在房里,任她叫的惊天动地,就是不让她出门。第二天,莲子跑到城门口,看见的就是这个冒着黑烟的大豁口和城墙上的血。她所在的造反队死了十几个人。出席战友追悼会那天,听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为有牺牲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些词的时候,她牙关咬的紧紧,恨不得立刻随战友而去,心里诅咒母亲让自己活得那么窝囊。
“白娘儿”,车上有人大声唤莲子的昵称。这昵称又是绰号。如前面说过的,莲子皮肤很白,迥然不同于高原上其他姑娘红里透黑的肤色。这种白,不同于擦粉涂脂的白,而是白的没有血色,白的无辜,白的令人心碎,甚至令人眩惑。也不知是谁先起的这个绰号,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叫莲子“白娘儿”或是“白莲”,以至于忘了莲子的马家姓,这大概是因为“白”姓也是回族一大姓吧。招呼白莲的这人是石田田,和白莲一般年纪,是X城本地生长的一位汉族姑娘。她和白莲一年前一起被招入了X城纺织厂,分到了一个车间。石田田浓眉大眼,天生一大喇叭嗓门儿,性格豪放,言语粗野,出身工人家庭,在造反队的时候帮了白莲不少忙。白莲妈却很不喜欢白莲和她交往,嫌她跟小伙子靠的太近,过于轻浮,生怕白莲学了坏。
石田田热乎乎地凑上来,跟白莲挤着坐在一起,跷着二郎腿,一手搭在白莲的腰上,亲昵的问“怎么看着不太高兴啊?”。白莲扁了扁嘴,“晚上马成远家来放茶包(回族订婚礼)”。”听说那尕娃(意:小伙子)长的挺精神的,你不喜欢?”,石田田坏坏的笑,斜着眼看白莲。“还没见过,听我妈说家里教门极好”。“那你还不高兴?”。白莲沉默不语了。白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高兴,甚至没有一丝兴奋。她向往中的爱情是激烈的,动荡的,应该象浓墨泼就的大字报一样,充满了强烈的感叹号,她的爱情应该是后山上的野花,漫山遍野,艳丽奔放,或者是原野上的劲草,高原的风吹过,形成排山倒海的草浪,或者是从高山峡谷里吹来的风,又急又重,让人窒息。可是,她的爱情都不是,她所有关于爱情的狂想,都将被隐藏在那未见过面的马成远的白色顶帽里,隐藏在遮盖她光洁额头的头盖里。由此可见,白莲是个受了太多知识侵害的理想主义者,她不知道爱情的危险性,也不了解婚姻的安全性。好在,老阿訇十几年的谆谆教导不是毫无用处,此时的白莲心中尽管波涛汹涌,却也不得不顺服家族的安排。郁郁寡欢的,白莲在厂里心不在焉的过了一天,回到了家。
城东区的这片房子是四合院。阿訇殁后,白莲和母亲把北厢房让给了老阿訇原配成了家的儿子,搬到了最小的西房,白莲的哥哥成魁和媳妇张秀秀住南边的两间,东厢房一直是老阿訇的长子住着。这原配和原配的孩子跟白莲妈一家关系很淡漠,除了每天必要的客套寒暄外,没有多余的往来。成魁和秀秀刚刚有了个女儿,白莲妈每天张罗着给孩子洗尿片,给小两口做饭,忙的不亦乐乎。成魁没读多少书,学着跟人砌砖盖房,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回族抽烟喝酒属于玷污教门,破坏教门规矩的人被蔑称为“瞎”。老阿訇一生干净正直,料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成了“瞎”,不忠于伊玛尼(伊斯兰信仰),生前打骂了多少次都不管用。原配的孩子伊玛尼都不错,看不上成魁的竹马行为,更看不上白莲反对教门的大字报,更不喜悦老阿訇对白莲的宠爱。宗教信仰大概是最原始的区分你我的方式,总之,洁净自守的这一群一直跟白莲一家谨慎的保持着距离。为了赢回这口气,白莲的母亲打定主意要给白莲寻一户教门纯正的好人家。
这不,白莲一进门,母亲就挑了帘门出来了,食指立在嘴上,失意白莲不要随意说话。白莲郁闷了一天,此刻很不耐烦,绕过母亲,一脚踏进了房门。屋里已经坐着好几个人,桌子上摆着两大包茯茶砖。白莲母亲紧跟着进来,让白莲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白莲抬头就看见黑盖头下面一对深陷在眼窝里的黄眼珠子,这就是是未来的婆婆了。这对眼珠盯在白莲身上,从上瞄到下,挑剔苛刻。坐在老太婆旁边是个束手束脚的白面小伙子,面貌周正,白顶帽周围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毛发,这是马成远。白莲和马成远对视了几秒钟,对他的干净整齐,心里很有些好感,眉目渐渐展开了,对他绽开了一个友好的微笑。马成远眼光就再也不能收回来了。那对黄眼珠子对白莲的微笑很敏感,眼光愈发的严厉。白莲没有久留,知趣儿的起来说还要洗衣服,就出了房门,心中似乎不再那么郁闷了。白莲的母亲看出来女儿比较满意,就收下了对方的茯茶,订婚日定在了“小尔的(念zi)”,也就是古尔邦节。
古尔邦节是回族比较大的一个节日,源自于一个《圣经》和《古兰经》都有的故事。古兰经的版本是,人类的古代先知,易卜拉欣,夜间受到安拉的启示命他宰杀爱子伊斯玛仪献祭,考验他的信仰。易卜拉欣把刀磨得闪闪发光,非常锋利。并问他的儿子:“儿子啊,爸爸真的不忍心下手啊!你走吧。”但是,他的儿子仪斯玛仪说:“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爸爸,我们是真主的仆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拜万能至大的主。”当伊斯玛仪侧卧后,易卜拉欣把刀架在儿子的喉头上。这时他伤心痛哭,泪如溪流。这时,安拉派天仙吉卜热依勒背来一只黑头羚羊作为祭献,代替了伊斯玛仪。这时易卜拉欣拿起刀子,按住羊的喉头一宰,羊便倒了,以后就有了古尔邦节,来纪念易卜拉欣父子对主的忠诚,并鼓励所有的信徒都对真主保持忠诚1*。当然,随着年月流逝,不是很多人都明白宰牲节的来历。对很多失去了信仰的回族来说,宰牲节不过是个吃喝比平日要丰盛,亲戚走动比平日勤些的日子而已。白莲也不明白这些,也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要在这一天订婚,要跟母亲炸很多馓子,花花和油香(本地回族节日食品)来招待客人。
1* -- 圣经创世记22章记载,耶和华喜悦亚伯拉罕,要把亚伯拉罕再度试炼,唯有这样,才能把他的顺服神的品格锻炼。耶和华把他呼唤,让他带上他百岁所得的独生儿子,去到摩利地,在耶和华指示的山上,把以撒献为燔祭。没人知道他是否和妻子彻夜难眠,但见亚伯拉罕清晨起来默默无言,带上两个仆人和儿子,和劈好的燔祭所用的柴,向着耶和华所咐咐的地方去。行了三日,亚伯拉罕举目远远地看见那地方,让仆人和驴留在此地,带上儿子,手里拿上刀和火,把燔祭所用的柴放在儿子的身上,父子同行,走向耶和华所定的献祭的地方。年幼的以撒还不知父亲此行的目的,也不懂耶和华是在为自己预备着美意。看见火与柴都有了,不知献祭的羔羊在哪里,天真地呼问“父亲”,亚伯拉罕亲切地回应呼着“儿子”,告诉他耶和华必自己预备献祭的羔羊。当亚伯拉罕捆住儿子,把以撒放在祭坛的柴上,伸手拿刀之时,耶和华的使者在高天上呼叫他不可动手,让他一点不可害他的孩子,因为神己知道他是敬畏神的,并没有因为独生的爱子,而留下不献为祭,亚伯拉罕举目,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小树中,亚伯拉罕取来那只公羊,代替儿子,献上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