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申赋渔先生的新著《光阴》,很自然地想起那首《弯弯的月亮》。
作为1980年代末面世的歌曲,《弯弯的月亮》唱出了浓重的时代痕迹,比如“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面对故乡如此优美的月夜,歌者竟生出风物依旧的惆怅,甚而还有“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式的夸张。这样的惆怅和忧伤,今天哼来实在教人艳羡。
《光阴》一书大异其趣。
在《光阴》中,作者以二十四节气为因由,用小品文的体裁、散文诗的意境和电视解说词的裁剪方式,饶有兴味地向我们描摹了他心目中的传统农耕生活。在这种生活情境中,古代的人们如何依照大自然的节律安排生产、布置生活,童年的作者如何在醇厚的乡村社会中熏染、成长,古与今、人与我,已经完全抹去了时空的界限与阻隔,融合为一体。在这里,我们读出的是一种缅怀和追念,对传统农耕文明的缅怀,对记忆中往昔乡村生活的追念。
这是一种双重的“乡愁”,虽然很淡、很薄。
何谓乡愁?心理学上的解释是,“身处异乡而思念家乡的痛苦”和“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恐惧”。作者在该书末尾的表白,清晰地契合了这一点,“它们(农民画)身上所体现的农耕社会的诗意与美,它们当中所包含的我们民族文化的记忆,是不应当消失的。它们必将能滋润我们被钢筋水泥包围着的、日渐苍白而干涸的心。”作者(当然不止于他个人,事实上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的乡愁,既有在异乡、在都市的水泥森林中对故乡和童年的追怀,也有对传统农耕文明及其生活方式日渐消亡、无法回归的怅然。
我们看到,在《光阴》里,“今天的村庄”与“过去的歌谣”之间,已不再像《弯弯的月亮》咬合得那样致密。作者的所思、所忧,作者对传统、对童年的礼赞,以及对农耕文明和生活方式的倡导,经过二十四节气的光影推移、充分铺垫,已经呼之欲出——令人惊讶的是,他对自己的思绪和笔触始终保持节制,正文全篇都没有点明这一点。相反,他意趣盎然地追忆,兴致勃勃地拼贴,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愁绪。这种笔法,神似诗人杜甫对开元盛世的追忆,回忆时越是开心,结束回忆时却越是感慨。
似乎可以说,《弯弯的月亮》和《光阴》所写、所感,都关乎“变迁”,切于“发展”,尤其是中国乡村社会的发展和变迁。《弯弯的月亮》歌中所唱,是对“发展”的渴望;《光阴》书中所写,是对“发展”的警惧。短短20多年光景,中国乡村社会的发展面貌和由此产生的文化评价已如此深巨,这是我们这代人能够感知却未必都会去深究的。而这恰是《光阴》一书的价值所在: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我们该怎样面对村庄的消失,面对传统农耕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消失?
近一百多年来,在全世界范围内,“城市化”和“工业化”都长久地、自然地挟带着话语霸权,显示出对“村庄文化”和“农耕文明”摧枯拉朽般的绝对优势。而在当下中国,城市化和工业化更是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刷、侵蚀着“乡土中国”的边界。权威数据显示,截至2009年,中国的城市化率已经达到46.6%,且以每年一个百分点左右的速度增长。而就在近期,一场强行让农民“上楼”的村庄归并、土地整理运动,又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如火如荼地进行,以至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陈锡文忧心忡忡地指出,和平时期大规模的村庄撤并运动“古今中外,史无前例”,“如不有效遏制,恐怕要出大事。”
即便是在城市和工业两股“化”风未及的农村地区,机械化的生产方式也在彻底改变着传统手工劳动的形态,而数以亿计的农村青壮年更是迫于生存压力成为“迁徙的工人”(农民工),农村的族群形态及其独特的生活方式也正日益空心化。延续数千年的农耕文明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在变成消失中的影像记忆。即便温润、阳光、醇厚如《光阴》所描绘的那种旧日中国人的生活情趣,似乎也将注定随着时光的流转、时代的变迁而化为记忆、变成故事,唯有太阳的光影和脚步依旧,二十四节气的周而复始如老钟般精确而单调。
可是,脱去了传统生活方式的附依,二十四节气还有什么意义?今天和未来我们所见、所闻、所说的春分、立夏、寒露、大雪这样的语汇,是否会沦为仅具气象学或记时刻度上的意义?如果真是那样,《光阴》里的乡愁,所指向的就不单是一种浅浅的惆怅,简直是一种文化传承意义上的忧伤甚至是悲哀了。因为,二十四节气与传统的农耕生活、农耕文化如影相随,没有后者的附着,它终将被风化、被蚀刻,成为后人翻阅和凭吊的文化标本,甚至弃如敝屣,这将是一种多么令人惋惜的走向和结局!
近一百多年来,在工业革命的洪流中一路疾行,世界各地的人们已先后并且还会不断检讨因为机械过度发达而异化了的人类生活,拒斥越来越紧张、无趣、浅薄并且缺乏人文关怀的“伪现代化”,发自内心深处呼唤生态文明、社会和谐、人心纯净,在不断反刍中勉力寻找新的处所安顿身心。在某些后工业化国家和地区,或许他们已经完成了这种精神生活和文化秩序的重建,但对当下中国,我们不得不承认,工业化和城镇化方兴未艾,农耕的文化和生活正步步退缩,我们的乡愁正随着日影移动而拉长,而摊薄。
《光阴》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大声呼喊,只是温敦地、醇厚地同时也很阳光地向我们展示,曾经的人们如何与天地相处、怎样彼此关照,他平心静气地牵引我们去回忆、去敬畏、去思考、去寻找。《光阴》里的乡愁,最终将通往彼岸的乌托邦,还是此岸的桃花源?我相信,答案肯定不只在《光阴》里,还在光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