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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远

志远

虽然明知无望，但在看完高考分数之后，失望，更确切地说，对未来的茫然，还是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志远、王杰和叶文进，推了自行车，就这样，沉默着，漫无目的地往前。我们四个，都是学校油印文学刊物《雏凤》的骨干。志远写得一手好字，刊头题字，内页美化，都由他负责。
太阳火一般烤着，无边的麦田里，麦子已经熟透了，中午的田野寂寞空阔。远远望去，几个稻草人有气无力地站着，穿在身上的破布褂子，低垂着，一动不动。这条路是我们几年来，每天走的路。只在几个月前，我们还是你追我赶，大声笑着，喊着，一只手骑着车，另一只搭在别人的肩上，飞一般向前。而现在，活力与朝气，仿佛已离我们而去，大家懒懒地，无力地，像是在挣扎着往前。
要到志远家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在前面的麦地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割着麦子。她坐在一只草把上，割上几刀，向前挪一步，再割几刀。是志远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法停下来，而是悄悄骑车滑过。走过去了，又拼命踩着脚踏。没有谁想回家，只想走得远些，最好再也不用回来。
天黑了，半夜了，终于踩不动了，我们爬到田边一个高大的麦秸堆上，躺下来，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夜，什么都没说。
两个多月后，我去了无锡，在江南大学的江南书屋当了图书管理员。一年之后，有一天，我正在书架前向人介绍一本新书，志远走了进来。他说，他也来无锡了，在一个小区当门卫。我兴奋地带他去学校里四处闲逛，一起去河埒口的录像厅看电影，还送了他一本字贴。
１９９２年的夏天，给了我人生中最幸福时光的江南书屋倒闭了。我白天在城里乱转，找工作，晚上天黑了，就像一只认窝的小狗，出于惯性，我又摸回书屋。书屋已改成了教室。里面没有了书架、书和我放在书堆中的床，只有一排排，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课桌。其实，书架、书，和我的床板，都是我帮着搬走的，可是我无处可去，一到晚上，我还是会回来。我爬上楼顶，在水泥平台上铺了席子，躺下来。我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高空的星星。夏天，我就这样，在楼顶住着。只是肚子隐约有些疼痛。我知道，是因为夜里的露水和凉气。可是，我一时找不到工作，只能这样住着。
一天，很晚了，我回来，突然看到志远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说，以为找不到你了，书屋搬了？我带他进去，一起坐在教学楼的顶上。他默默陪我坐着。他是来告诉我，他要回家结婚了。他父亲帮他在家定了一门亲事。“我回去相过亲，人还行。无所谓了。”回去结婚，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喜悦。他用手在地上反复写着一行字：“天下之大，竟无你我立足之地。”
我跟着志远回到他的住处，一间６平方米的门房。他给我烧生姜红糖茶，帮我去身上的寒气。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两天后，他回家结婚。他说，你安心在这里住着，过几天，我就回来了。志远走了之后，我的内心更加恐慌。我知道，他的路，就是我的路。
没等志远回来，我就走了，我去了广州。我以为，离得越远，就会越远地离开我注定要过的生活。
十多年过去，我跟志远完全失去了联系。两个多月前，有人偶尔提到了他。志远在家乡的一个小镇上卖肉。“手艺倒是不错，你要一斤，他一刀下去，不会九两。就是人有点作怪。你说，你一个卖肉的，还在肉案子旁边摆个桌子，没事写毛笔字。以前毛笔字还有个用，过年的时候，左邻右舍还去请他写个对联什么的。现在对联也不值什么钱，找他写对联也没得人了。你说，一个卖肉的——”
　　我没有再听下去。也许，只有我，知道在志远的心中，还有一两笔没写完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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