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拿西(二)
马程远
白莲嫁给了马程远。
白莲的婆婆是个厉害人。马程远的父亲早年边做生意边游历风光,从西宁出发,沿着马帮几百年走过的茶马古道,穿过唐古拉山,漂游过日喀则河,出了西藏,到了尼泊尔,看见漫山遍野的开得粉灿灿的杜鹃花,眼睛被这巨大无边,动人心魄的美灼烧的火热,心头激动就如鼓涨的风帆。仿佛找到了梦想中的乐土。除了给白莲婆婆捎了个口信,大意是真主带领,心定意坚,要在此处了却残生云云,就再也没回来,留下白莲的婆婆和三个儿子,拽着丈夫的一片薄薄的信纸,心里的孤寂渐渐的让被遗弃的悲哀凝成了冰。
她靠着丈夫留下来的一些资产,爿了一个杂果铺,卖伊犁的葡萄干,大通的枸杞子,海西的核桃仁,湟川的大豆,格尔木的青稞,果洛藏区的冬虫夏草。她没日没夜地干,对信仰又守的很紧。斋月的日子里,凌晨四点吃过一顿,余下一天不吃不喝,照常劳作,到晚上九点多吃个饼,喝口汤。白莲婆婆这样有骨气的女人,生意场上泼辣有余,家里也是虎虎生威。但凡店铺周围谁要有心眼挤兑她生意的,她叉着腰寻到人家店门口破口大骂,从别人家的祖先先人一直问候到孙子辈。她跑新疆,进藏区,亲自看货点货,那核桃仁就是比别人家的香一些,茶叶成色就是比别的店铺的要好一些,加上价格公道,她的生意一直很红火。家里的三个儿子渐渐大了,在店里店外都可以帮忙,白莲婆婆的日子也日渐缓和。
据原生家庭理论,一个家里,有个过于强势的母亲,子女往往都趋于懦弱无能。这话大概是不错的。白莲婆婆的三个儿子个个温柔谦逊,胆小怕事,凡事看母亲的脸色而行。在嫁娶这种事情上,都是白莲婆婆出马,挑个顺眼顺心的媳妇儿。老大老二的媳妇儿,在家里如温顺的绵羊,早起烧炕,做饭,到婆婆卧室问安,日间做饭,整理家具,照顾孩子,晚上给婆婆洗脚捶背。 多年来粗砺的生活,把白莲婆婆原本女人的良善温柔磨成了刻薄尖酸,对媳妇常有打骂。两儿媳晚上被窝里委屈的哭,掐自己丈夫的大腿,骂不争气,要求早日分家。被媳妇折腾不堪的两儿子见了母亲就如老鼠见了猫,哪敢提半个分家的字,只好回去或者安慰或者吓唬,先将凑着把日子过下去,等哪天老太太见了真主,这日子就算有了盼头。
马程远是家里老三,平常也是没什么主见的。那天相亲看见白莲的笑容,心下再也无法消除那份女人泛出来的温柔,在回复母亲的时候,鼓足了勇气,嚅喏着说:我觉得她好。白莲婆婆没说话。她不喜欢白莲眼神里活泼的光,直觉告诉她这个未来的儿媳体内似乎蕴藏着无限的能量,足够反叛她的力量。但是白莲比其他两个媳妇有优势,一是白莲父亲曾经是东城区有名的教门好的阿訇,家庭教养不错 ,二是,别的媳妇都是文盲,大字不识,白莲婆婆从渐渐冷场的文革中的大字报里,意识到了文字的力量。白莲初中毕业,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能写会算,在以后的家族产业里可以帮的上忙,即使媳妇再厉害,白莲婆婆了解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终究是听自己的,这媳妇要是敢翻天,就让儿子休了她。离婚这事儿,从来都对女方的伤害更大。
权衡再三,白莲婆婆准了这桩婚事。
白莲妈妈听说了这未来婆婆的为人,心底有些担忧。婚前,她不断的提醒女儿,这婆婆厉害,你要含蓄收殓些,收拾起以前的女儿心态,在人家屋檐下头,要乖乖做人。白莲一向手大心大,因为对眉清目秀的马程远印象不错,对那张眼神阴骘的老脸毫不在乎,说,能忍我就忍,不能忍我和马程远单独过还不行么。
命运就是这样作弄人,把两个同样强硬的女人,一个有着强烈的控制欲,而另一个存有根深蒂固的叛逆心,放在了同一个屋檐下。孰死孰活? 很多时候,这样的命运无从抗争也无法抗争,如同一片秋风中挣扎的树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枯黄坠落的结局。这场婚姻,没有什么悬念, 白莲输得一蹋糊涂,更糟的是,她婚后不久就怀孕了。
在白莲婆婆那里,白莲端上的饭碗不是盛的过多,就是添饭不够,烧得炕不是过烫,就是过于温凉。白莲对婆婆的这些反应一向都是冷面相对,或者是反唇相讥。双方都不肯输掉这场在家里掌权的战争,马程远呢,对两人间的战争一向是装哑巴,站得远远的。 既然无法从精神上压倒对方,肉体上占些便宜总是好些。口角渐渐升级到了暴力。白莲婆婆开始动家伙,手边的擀面杖,床头的针线盒,厨房里的煤铲,都是白莲婆婆征服这个不顺服儿媳的武器。白莲怀着身孕,挪闪不方便,挨了几次结结实实的揍。白莲问了马程远好几次,能不能搬出去,这个男人很为难。弟兄三人都是老母亲含辛茹苦一手带大的,家里的生意,房子也是老母亲拼打出来的,说搬何其容易?他反问白莲,你的嫂子们都忍得下去,你怎么就不能顺着她呢?白莲说,就是因为嫂子们忍惯了,所以她才这样欺负人。她要再打我,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要跟她拼命。马程远轻轻给了她一巴掌,说,你敢?
白莲时而回到自己妈妈家里,白莲妈妈看到女儿憔悴的脸,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
这个城市的冬天尤其寒冷,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渣子,早晨的屋檐上,有水珠垂掉下来,冻成了长长的冰柱。这样冷的天气里,在白莲婆婆家的院子里,白莲洗了一盆又一盆衣服。有了白莲这个不听话的,其他两个媳妇受气的时候少多了,反而有意无意的成了婆婆的帮手,把自家的脏衣服也都推给白莲了。元月的时候,白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冷水扎手,她烧了一锅热水。白莲婆婆走进院子,冷冰冰的看着白莲把热水倒进盆里,说,还挺娇气的,我以前做媳妇的时候,哪用过热水洗衣服。白莲冷冷的回答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洗衣粉是什么东西吧。说完话,拿着洗衣粉的袋子,示威似的往盆里倒。白莲婆婆脸上挂不住,变声说,你个死鬼,还敢用怪话编排我。说完,跑到院门口,拿起一根扁担,追着白莲打。白莲来不及躲闪,腿上,腰上重重的挨了几下。白莲有些发狠,说,你打我,别打我肚子,不然我跟你没完。婆婆正在火头上,说,我干脆把你和你肚子里的种一起打死了,让程远再找个听话孝顺的。说着,专门寻白莲的肚子打下去。白莲过去一年多来的受的委屈,这一瞬间爆发出来了。她用手死死的护着肚子,低着脑袋,冲着婆婆就撞过来。白莲婆婆给撞翻在地,白莲一把夺过扁担,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本来躲在屋里看热闹的两个嫂子看情势不对,赶紧出来,把急红了眼的白莲给拖住了。
白莲婆婆脸上身上都带了伤,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非要马程远马上离婚不可。
马程远回到家里,看着腆着肚子黑着脸子的白莲,一脸忧伤,说,我终究还是娶不起你,你这个人,没有人能降的住你。
新社会的政策是,妇女怀孕期间不许离婚。到了这年的初春,二十一岁的白莲生下了一个瘦弱如小猫的女孩,所有看到孩子的人都说,这孩子怕是活不长久。马程远来看了孩子一眼,低着头走了。白莲抱着孩子,把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孩子稚嫩的脸,好像终于拥有了这个世界的温暖,冷夜里,她的眼泪流啊流啊,不知道自己和孩子面对着一个怎样的未来。离婚手续办妥了,白莲妈妈来接她回家, 走出了马程远家的大院,白莲没有回望一眼,紧紧地抱着孩子,决绝的走了。
很多年以后,听说马程远成家了,还有了一双儿女。白莲听到这些,笑笑,脸上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