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一大早就出了门。
她挎着一个中等大小青灰色的旧皮包。皮包里有一串钥匙,一包瘪了半边的过滤嘴,一条揉得皱兮兮的手绢,一个黑色的化妆盒,五个散包装的避孕套,散落包底的几个硬币,没有钱包,仅有的二十块钱紧紧地放在牛仔裤靠屁股的口袋里。包里还有一件用白色塑料袋包裹起来的芭比娃娃,有一尺多长,将原本空瘪的皮包撑了起来,就有了些内容丰富的意思。
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人们都叫她二条,就是麻将牌里那张单调的两条竖杠。人们觉得这个外号真是合适她,她身材瘦削,瘦瘦长长的两条腿有些外罗圈,走起路来象圆规的两条距腿在画圈,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那样呆板单调,没有太多的喜怒哀乐。她眼眶有些外突,习惯斜睨着眼看人,跟人说话嘴角下撇,嘴巴里经常叼着一根烟,肤色灰暗,看不出实际年龄到底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烫过的头发随随便便的搭落在肩头,枯干发黄,只要停下来,总有一条腿在一摇一晃的打着谁也不懂的拍子。她,没有麻将牌里小鸡的花团锦簇,没有三条的稳重,没有白板的大方,更没有一饼的圆润,是的,她就是那两条孤单伶仃平行永远不会相交的竖线,二条。
二条今天要去看女儿。
今天是二条女儿四岁的生日。
二条上次看到女儿是一个月以前了。 女儿在二条的前夫那里,由前夫的母亲,二条的冤家对头,照顾。其实,不能说她们是冤家对头。所谓的冤家往往是两个人彼此看对方都不顺眼,互相制气,二条对前夫的母亲从来都不敢造次,只有委屈臣服的份儿。一个生活中彻头彻尾,无家可归的失败者怎么可能挑战一个行为正派,端正做人,养儿育女,勤恳持家,有口皆碑的老妇人呢。正如老鼠怕猫是天性一样,二条这个命中注定要成为混混儿、流氓和无赖的女人对所有的正人君子都有些骨子里的害怕。这种害怕没有缘由,有些羞愧和胆怯,有些见不得光,象特务怕公安,象小偷怕警察,总结下来,二条是个猥琐可鄙的女人。
她从小就底气不足。在继母当家的日子里,家里的米、面、油都被一把大锁锁在橱柜里。那个年代的那个穷地方,二条能够寻觅吃食的地方也只有家里这个老而弥坚的橱柜了。只要家里没人,她就象一只老鼠,用钳子和石头,撬开被继母上了锁的橱柜,拿出一些面粉,加上水,用最快的速度做一锅面疙瘩汤,飞快地吃完,把碗筷锅盆洗干净,还不忘抹一把嘴儿。继母骂她是饿死鬼投生,橱柜锁的越来越勤,她挨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她逐渐旷学不上课,交了一帮好朋友。八十年代初期,这些十七八岁的哥们姐们常常来帮助她,齐心协力撬开她继母的橱柜,然后吃一顿胜利友爱团结的面疙瘩汤。二条的父亲心里也晓得女儿是吃不饱,原本对女儿撬柜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但他不能容忍女儿带一群人来撬柜。这个父亲用中国家长传统的训诫方式, 皮带和鞭子, 结结实实的教训了二条几次。二条渐渐就不回这个吃不饱还挨揍的家了。 她和她的亲密朋友们徜徉在电影院前,河边的树林里,废弃的厂房里,破烂的砖堆上,发牢骚,讲笑话,换烟抽,相约去砸某个看不顺眼人家的玻璃,偷厂房里的废铜烂铁去废品站换钱等等。
当然, 这群难兄难姐儿们最乐此不疲的项目还是互相了解对方的身体。
二条的童贞献给了谁,我们不得而知。二条自己也不太记得那个男孩子。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继母口中传扬的那位不折不扣的家贼,心中总被自卑纠结。有了这样一群不但不认为她是贼,还支持她偷盗的朋友,自然愿意为这些朋友肝脑涂地,包括献上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群流寇,找不到什么好地方做事。二条记得,一个炎热的下午,那个男孩子,带着她转呀转呀, 转到了一处建筑工地,在一堆转后面,将毫无准备的她挤压到肮脏的墙上。她试图挣扎,男孩子挤压的更紧。实际上她根本无意反抗。她只想避开墙上那明显的尿渍和脚下人畜的粪便。在炎热和臭气熏天中,二条忍着疼,央求男孩子轻点儿再轻点儿。完事了,男孩子脑袋都没抬,边系裤带边对站立不稳,只能扶着墙走路的二条说,你还喊疼?装X嘛。都不知道你是第几回了。你的骨头硌得我大腿生疼,我都没叫呢。
当年的建筑工地现在早已是一片半新不旧的住宅区了。二十年来,二条来来去去,总是不曾远离这片小地方。她正在穿过这片小区,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她用手按了按屁股上的口袋,触到了那二十块钱薄薄的硬度,心中有些放心。公交车上贼多,钱包容易被盯上。二条现在挣钱很困难,二十块对她来说意味着可以与女儿在公园里度过愉快的一天。
公交车来了,二条闪避着人群,将自己瘦弱的身体淹没在车厢的深处。她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盯着她的二十块钱。她想起了女儿那张笑嘻嘻的小脸蛋,心中一股温柔不由得泛了出来,抿着嘴笑了。她今天要和女儿单独呆在一起,就她们两个,不和任何认识的人在一起。她不能忍受和别人一起分享女儿的快乐。 正在下决心的当中,她又想起了上次和女儿的聚会,心思有些下沉。上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前夫一家包括二条的前婆婆,要去邻县旅游,她难得的与女儿呆了三天。她那几天生活正好窘迫,带女儿出去逛街,小家伙看见冰激淋要吃,看见巧克力要买。女儿要东西的方式很特别,她会一直乖巧讨好的笑,嘴里不停的叫“妈妈,妈妈”,要求不得满足的时候,她不哭也不闹,忽闪的眼睛垂下来,微笑着看着地面。那种失望又不让大人伤心的方式反而更加惹人怜爱。二条只好把女儿带到一位朋友家里,朋友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正好带着小家伙玩耍。忽然她听见小家伙在叫“妈妈,妈妈”,跑到门外一看,是女儿在拽着朋友的孩子,嘴里一直叫“妈妈”,要买爆米花。二条有些发懵,她仔细观察女儿对自己和对别人的反应,发现女儿面对任何人都出奇的乖巧和讨好,任何愿意关心她的人都可以成为她嘴巴里的妈妈。二条把女儿送走之后的那个夜晚,在朋友家里喝的烂醉,哭得昏天黑地,她骂前婆婆,骂前夫,骂所有那些夺走了她作为母亲专利的人。
人们都知道二条为什么失去了做母亲的专利。她是个蹲过八年监狱的流氓犯。
在那次砖墙后面肮脏和忙乱的苟合之后,二条成为了那群流寇中的流动女友。她把自己摆在草地上,树丛中,废弃的木工房里,任由几个哥们摆弄,换得一顿饱饭和几件哥们从晒衣场里顺手牵羊带回来的衣服。谁也不知道,严打的时代正在来临。他们赶在了风头上。带头的一位大哥判了死刑,余下的均是长期徒刑。她入伙时间短,没有太多案底,判了十五年。十七岁那年,二条走进了高墙深处。有人问她,后悔么?她茫然的摇头,后悔有什么用?还有别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