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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墓地回来,我到屋顶的阁楼上找到爷爷那张传奇的大锯。大锯有两米长,锯片已经锈迹斑斑,木柄还好,抹去灰尘,乌黑油亮,透出被辛劳的岁月磨得光滑了的榨木的品质。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锯片,发出清脆的“嗡”的一声,像是对这突然的造访亲切的回应。嗡嗡声没有立即消失,而是朝窗外远远地飞去,使得阳光下的轻尘在这嗡嗡声中不住地颤动。

爷爷去世已经17年了,自从他去世之后,这大锯就在这里积了17年的灰尘。甚至已经没有人再会想起有过这样一位著名的木匠。所有记得“宏儿木匠”的人,都不在了。宏儿是爷爷的小名,同守是他的大名。我只知道他是爷爷。奶奶喊他林儿爸,林儿是我伯父的小名。二爷爷、二奶奶还有他那一辈的,叫他木匠。自从那次震动周围七八个村落的比试之后,人们就都叫他木匠。木匠就是他,他就是木匠。不用再冠以姓氏或者别号。

事实上,爷爷从1958年起,就不是木匠了,就没有做过一天的木匠活。其他的农活,他也不做,那一年,他才47岁,他就下定决心洗手不干了,从此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所有的一切,都充公。田地、牲畜、家具,甚至屋周围长的银杏树,也要移植到公路的边上,属于全人类。现在老家门前的那棵银杏树,当时也被移了去。这棵银杏树还是爷爷学徒的时候,从做活的主人家移过来的。也许是因为记录了他一段年轻的岁月,他对它一直呵护。每年过年,都要在它的树干上贴上一张“福”字,希望它有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是的,现在它的树枝已经越过村里最高的屋脊,它的浓阴也足以庇护所有的家人。可是爷爷已经不在了。1958年的秋天,生产队派的两个人,带了绳子,带着锹,要来挖了它栽到很远的公路的边上。爷爷阻止了他们。他说,你们不会挖,你们会把它弄死。我来吧。我挖好了,陪你们去,我跟你们一起把它栽好。这棵银杏树,和邻居们屋前屋后的树一起,就这样站到了尘土飞扬的陌生的公路边上。1962年,风潮过了,人们又纷纷赶到公路边上,把自家的树挖了回来。挖回来的树死了一半。爷爷也去了,把它又移了回来。这时候,父亲已经18岁,是他跟着爷爷去抬的。树出去了三年,瘦了一圈。之后,又花了三十年,它才重又变得茁壮。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公社化让爷爷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他辛苦挣得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都跟他没有了关系。于是,他再也不肯参加集体劳动。村里的干部几次要派人用绳子来捆了他去做活,因为他曾经的木匠的名声,终于还是由了他。只是不分给他口粮,让他饿去。一家人每顿省一碗照得见影子的大麦粥给他。他只吃一碗,吃完了,就在墙角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找一块小木块,用小刀小凿刻“醉八仙”。

在我小的时候,还从他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个倒骑着毛驴招着手呵呵笑的张果老,当成宝贝藏着。我让爷爷再刻几个,本是有求必应的他,却不理我。

 

爷爷曾经有过什么梦呢?我问过父亲。父亲也不知道。母亲说,他还有什么梦,他就是懒。早饭都是坐在床上吃的。父亲说,他不是懒,你们都没看过他干活的样子。他是能吃苦的。没日没夜的干。白天去人家做木工,晚上到地里干活。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他一个人,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你奶奶、你伯父、我,还有三个姑妈,都是靠他一个人。

不是的,奶奶不要他养。我说。

你不知道,奶奶从嫁过来,就病病歪歪,做不了活。一家人,就是靠他。

我不相信。因为我认为奶奶是天底下最勤劳的一个人。我所看到的奶奶,每天给爷爷烧饭烧菜,碗端给他,筷子都要递到他手上。要说是奶奶养活爷爷,我倒相信。

我记得奶奶。奶奶在我10岁的时候去世的。我站在屋前的银杏树的底下,人们用长长的竹匾抬了她回来。父亲跟有后面哭。奶奶放在堂屋里的一张床上,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她喘息着,说不出话。爷爷坐在她的脚旁边,焐着她冰冷的脚。慢慢地,她停止了呼吸,而爷爷还是一动不动,抱着她的脚,放在怀里焐。

30年过去,只要想起奶奶,就觉得温暖和幸福。奶奶总是在笑,一点不在意满嘴的牙全掉了。满脸的皱纹里都是笑意。她要我骂爷爷,骂他老糊涂。我就骂爷爷。爷爷听了也笑,一点不在意。奶奶高兴得咯咯直笑。我和弟弟都护着奶奶,不帮爷爷,奶奶叫做什么就什么。奶奶常常坐在太阳底下,拔下发髻上的一根银簪,放下斑白的头发,用一把缺了好多齿的木梳慢慢地梳,一边跟我讲爷爷事。我坐不住,听不长,听一会儿,就跑了,拔一根草,捅我们家茅屋土墙上的小洞,小洞里住着野蜂。奶奶就说:“小乖乖,不能捣了,再捣,房子就被你捣塌了。”

 

房子还是爷爷年轻时盖的。我们一家在泥土墙茅草顶的房子里住了四十年,到我十多岁了,父亲才翻盖成了砖瓦的平房。四十多年前,盖这房子,也是不得了的事。那时,连房基地也没有,要用“袁大头”银圆买。那时爷爷手艺好,周围的人家都来请他。他忙不过来。每天跟徒弟抬着这大锯来来去去。大锯一直挂在这堂屋的墙壁上。到我18岁了,离家远行的时候,还挂着。

大锯是个极有意义的象征。那是爷爷一生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他天天有活儿做,人人夸他的手艺好。

嗯,也许,这就是他一生所在意的?所追求的?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有尊严的木匠?连木匠也当不成了,他就什么也不做了。他就觉得没有意义了。

我听奶奶说过,听父亲说过,也听爷爷自己说过,那时候,做一个木匠,真是相当的不容易。

 

爷爷18岁的时候,北边村子上,一个好手艺的叫做正新的木匠看中他,要收他做徒弟。然而爷爷的父亲不肯。他的父亲叫万里,性格刚烈,沉默寡言。他说,宁去登工,不学木匠。登工就是去给有地的人家当长工。因为学做木匠,一学就是三年,三年,就是给师傅家当长工,什么活都得替他干。木匠活计繁复难学,不是聪明伶俐的人,根本学不了。即便是学会了,置办全套的木匠工具,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原先,万里的家境还不至于贫寒到这个地步,可就是在爷爷出生的这一年,家里遭了一场大火,被烧得干干净净。1911年的冬天,爷爷才几个月,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万里用被子把他一裹,就冲了出来。

对于我的曾祖父,那个叫万里的人,我没有丝毫的记忆。他早在1946年就去世了。有印象的就是,爷爷每年的清明节,带我去他的坟墓上磕三个头。家里堂屋的一个叫做家主的长案上,供着一块写着他名字的牌位。牌位是小小的木刻的墓碑,表示祖先的灵魂驻足于此。清明节、冬至节、过年,和他们的忌日,都得跪拜。如今,这案几上,除了万里的牌位,又增加了爷爷和奶奶的。奶奶的牌位比较复杂。是她去世后,爷爷特地为她做的。他在牌位的外面,加了一个雕刻着图案的木套。这个木套是手艺荒了几十年的爷爷最后的作品,它花费了木匠整整一个月的光阴。我每天放学回来,都看到他坐在门口,凿着,刻着。这时候,他因为年轻时过度使用手臂,手已经有些发抖,胳膊也难抬动。

 

1929年,爷爷18岁,终于还是当了正新木匠的徒弟。是哑四太太作的主。这个决定,将影响爷爷的一生。

哑四太太对于我家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嫁给了一个哑巴。哑巴排行第四,就叫哑四。她嫁过来之后,就叫哑四太太。哑巴早早就死了。无儿无女的哑四太太一个人过。哑四太太的家在我家的东北角,不远,几百米。她怕自己年纪大了,没人照应,就把嫡亲的妹妹蒋氏介绍过来,嫁给万里。蒋氏才17岁,身材好,出了名的漂亮,按理是不会嫁给已经30岁的万里的。只是因为娃娃亲的丈夫不到10岁便夭折了,就成了克夫的不祥之人。万里30岁了,已经是打光棍的年龄,所以他不在乎。哑四太太颇有田产,时常周济万里一家,哑四太太的话,是要听的。

爷爷学徒是一段可怕的经历。他的师傅正新虽说手艺好,可是带不到徒。他脾气暴躁,人人都怕他。爷爷才跟他一个月,因为刨一块木头,刨子没有磨快,用力往前推的时候,跳动了。正新顺手就把手里的一块木头砸了过来,砸在爷爷的手上,立时血流如注。爷爷跑回了家。正新新娶的女人性格贤惠,人也漂亮,几次过来劝说,爷爷又跟她回去。过了半年。这半年,少不了拳打脚踢。忽然又不知道什么事,惹得正新火起,他竟拎了手里的斧头,就朝爷爷扔了过来。爷爷避让不及,斧头砸在了头上,立刻一头一脸的血。爷爷逃回了家,哭着,说什么也不肯再来。然而,拜师时,纸上就写好,徒弟听任师傅打骂,打死不用偿命,必得做完三年。又是哑四太太出来说话,正新木匠也承诺不会再打,爷爷万般无奈,又回去跟他。

才学了一年半,谁知正新得了一病,卧床一月,竟死了。爷爷回到家来,既舒了一口气,也十分失落。手艺没有学成,这一年半的苦算是白捱了。正新木匠不在了,正新女人拿了些他的工具送给了爷爷。其余都算不得什么,只是一张大锯,却是不错,让爷爷感得十分满意。直到他八十多岁了,不做木匠也已经三十年,每到过年的时候,他还要拿下来,用布擦干净,再让我裁一条红纸,用毛笔写上“治木如神”四个字,贴在上面。

这张大锯是他最爱护的宝贝。他后来出门做活,无论去多远的人家,晚上,大锯是一定要带回来的。父亲说,大锯会显灵。大锯显灵是在爷爷如日中天的时候。

爷爷从正新家回来不久,北村的二木匠收他做徒。二木匠脾气好,却不怎么教他,让他跟在一位请来的帮手华师傅的后面。华师傅是一个奇人。识文断字,文质彬彬,不像一个木匠,可是手艺却又好得出奇。爷爷跟他后面的确学了不少绝活,而且,还识了许多字。《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都是跟他学的。跟了华师傅一年半,有一天,华师傅突然不告而别。

 

爷爷手艺已经学成,也便回家自立门户。时间不长,宏儿木匠的名头便闯了出来。接着就是成家立业。

奶奶是北新街人,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父亲好赌,家产被败光,只好下嫁给了木匠爷爷。在我想来,奶奶年轻时一定是好看的,因为她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然而父亲说她年轻时就体弱多病,黄黄一张脸,只是在爷爷木匠活最红火的那阵子,身子才变得好些。到了1958年,没饭吃了,她把藏在地底下的一罐米挖出来,熬点米汤。米吃完了,又能变戏法般摘来树叶,挖到野菜。“不是她,家里必得有人饿死。”父亲说。奶奶想法照顾每个人,自己却饿出了病来。我记得,她常常坐在灶前的矮凳上,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掀起褪了色的蓝围裙擦脸上的汗和眼里的泪。她从早上起床就围着这条破旧的围裙,一直到晚上睡觉,甚至过年也是这样。她为全家人做饭。她总能做出饭来。父亲说她是得胃癌死的:“送到医院,医生用手术刀划开一看,说不用看了,抬回家,烂得像豆腐渣。”

奶奶嫁过来的第二年,生了大伯庆林。爷爷做木工挣了钱,买了块宅基地,可是再也没钱盖房子了。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搬过来。搬房子并不难。先用木棒把房子的所有关节点支撑好,绑好,然后把土墙推翻了,只剩下屋架子与茅草的屋顶。爷爷的弟弟同元,拿了铜锣挨家挨户敲一遍,说:“抬——房子——”。全村的男人们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数百人,在统一的号子声中抬起了房子,移到已经平整好的宅基地上。放好了,再在四周筑上厚厚的土墙。

打土墙要几天时间,不过,只要请两三个人就行了。要壮汉。先用两块木板夹住,在里面填上泥,泥是精选的。然后用长柄的榔头用力砸,直到把泥砸得结结实实了,再向上移木板,再填泥,再砸,够高度了,墙就好了。移过来的家,屋顶也要修。爷爷是木匠,修屋顶他是拿手的。屋梁是不用动的。梁是大木料,买不起。只能把破损了的椽子修补好。椽子上面盖的是芦席,芦席上面盖的是草。这样的屋子,麻雀是喜欢的。它们很方便地就在屋草里做了窝。由它去,没有人管它们。

 

爷爷是更努力了。几年下来,又在屋子的东面买了块土地,把屋子从两间加到四间。买地盖房,花的钱是可怕的。爷爷花去了没日没夜挣来的银元,还搭上了四亩地里几年的收成。然而新房落成后,他是满意的。他干劲十足。天不亮就出去,到天黑了,才回家。他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响亮,成了方圆数十里最好的木匠。

爷爷的好手艺抢了周围七八个村庄木匠的活计。他们选出了最好的几个木匠,要跟爷爷比个高低。这是爷爷无法推辞的。

第一场是造水车。每个村庄都有水车。完全是《天工开物》里描画的那个样子。天旱的时候,从河里把水车到水田。造水车是个庞大的工程,可是不能请帮手,只可以让自己带的徒弟帮忙。爷爷只有一个徒弟。可是他很少教他。他说:“手艺教不出来,看各人的悟性。我教给他的,都是可以不教的。最好的,我会做,却教不出。他有悟性,一看就明白,他要能感觉得到。抡斧头的姿势还要教吗?可是抡对了,就对了。一斧子下去,就会恰到好处。”所以,徒弟,帮不上忙,只能做点粗活。爷爷单独做完了水车,只是比杨庄的杨四多了一天。爷爷输了。然而这输,只是输在当场。二十年之后,爷爷的水车还立在村后的小河边,而杨四的水车,早已散了架,不见踪影。可是,毕竟是输了。

第二场是造织布机。其实不叫“造”,叫“装机”。因为最体现本事的,是最后的组装。造织布机只能由一个人做。绝对不能两个人。成百上千的零件,如果两个人做,就乱了,就装不起来了。和爷爷对阵的是东边霍庄的蒋师傅。蒋师傅年轻,才三十岁,大冬天,干得兴起,竟脱了上衣,光着上身,多远就听到他发出嘿嘿的喊声。做零件整整做了六天,一架织布机,仅仅榫头就有360个。最隆重的是最后一天。两个织布机匠买了酒肉,捉了一只黑狗来,用绳子拴着脖子,牵在手上。只等装机仪式开始。

爷爷用斧头敲击着一块厚重的木板,口中唱道:“日月作梭兮光阴若线,机杼不断兮织出云锦。经天纬地兮,福泽无疆。绵绵不绝兮,子孙其昌——”这是师傅传下来的“歌子”。造房上屋梁时有“上梁”的“歌子”,做棺材有做棺材的“歌子”,“装织布机”有“装机”的“歌子”。蒋师傅没这么讲究,他挥着斧头,砰的一声敲下去,声音惊天动地,大喝一声:“发财!”再敲一声,又是一声大喝:“有福!”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跟着呐喊:“发财!有福!”呐喊声中,那牵来的黑狗“儿”的一声,被吊到了树上,一番挣扎后气断身亡。人们赶忙把预备好的一顶破草帽戴在它的头顶,祝它死后能投胎变人。它将在装好织布机后由众人享用。

爷爷的装机完全成了一种表演。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的木料,在他的手里一点点变成了织布机的机头,机身,机尾,机箱。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太大的声响,只不过半天的时间,一架崭新的织布机竖在了眼前。“来来,机匠,试试。”织布机匠兴奋地坐了上去,一推一拉,一推一拉,织布机像有了生命,立即变得灵活生动。“好好好。”机匠连声夸赞。

人群涌过去。蒋师傅抬起头来望一望,一斧子朝一根木楔狠狠地砸下去,木楔呜的一声飞了出去,一直飞到百米开外。他叹口气,丢开斧头,蹲到晒场的边上,捧起一把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吸着。

比赛还要继续。这次是做牛车。做牛车对爷爷和芮师傅而言,都不是难事,轻车熟路。到当天的晚上,牛车就做好了。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完工。分不出高下。爷爷拎了两端装着车轮的木轴,像拎着一个硕大的哑铃,走到小河的边上,使劲一扔,扔到河里,说:“芮师傅,把你的也扔下水,我们明天早上再来看。”

第二天一早,河边上又挤满了看客。人们把这连着轴的车轮捞上岸。爷爷当场把轴从轮子上褪了下来。轴的一端是榫头,轮子中央是榫眼。榫头从榫眼里拔出来,干的,连一点水气都没有。可见榫头与榫眼合缝得多好。这样的牛车,结实耐用,十年也不会散架。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锅。芮师傅拎了他的车轮挤出人群,他没有褪下来当场验看。

从这天起,就没人再称呼爷爷的名字了,人们都喊他“木匠”。

 

就在这比赛结束的两个月之后,他每天挂在墙上的那张大锯发生了一件奇事。已经是夜深人静,墙壁上的大锯忽然嘣嘣几声响,像是有谁用手指敲过。全家人都被这响声惊醒,以为有什么东西掉了,碰到了。起床一看,什么也没有。时间不长,忽然有人来拍门,说昨晚有人死了,请爷爷去做棺材。周围几个村庄里,爷爷做的棺材最好。爷爷立即派伯父和父亲四处找帮手。碰到这样的事,必须一天之内做出棺材。而且,任何一个木匠,只要喊了,手里有再重要的活儿,都得放下,立即赶过去。他们也乐意去,因为能拿双份的工钱。况且,没多少工钱也要去,谁不去,谁的头上就可能降下莫名奇妙的灾祸。所以,做棺材是木匠们的头等大事。奇妙的是,从这之后,只要半夜里这大锯响了,不到一个时辰,必然有人来报信,有人老了,请他去做棺材。

“经常是半夜,大锯一响,我们就都起来。你奶奶做饭给你爷爷吃,我和你大伯做伴,去邻村给你爷爷找帮手。有时候半夜下着大雨,我们两个淋得浑身都湿透了,才把师傅找着。这样急急忙忙去找师傅是有原因的。因为穷人家的棺材,要五六个人做一天。富人家的,讲究了,要七八人做一天。必得当天做好。所以得请不少的师傅。去晚了,师傅们上人家做活了,请就不方便。而且时间耽搁不起。”对于大锯报信的事,父亲和伯父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因为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他们才一再向我重复。可我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对于挂在家里的那张大锯,忽然有了一种惊惧之心。一般不敢怎么去动它。不只是我,家里谁也不怎么去动它。所以,即使是在爷爷去世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依然被完好地保留着,没有像爷爷其它的工具那样一件一件地毁坏与失落。

大锯不响,是在解放之后,慢慢集体化了,木工的活儿越来越少。即便是有人找,也是哪个生产队请去修修补补农具。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为了田地里能产出天文数字的粮食,说要深耕土地。有人发明了一种机械,叫“搅关”。“搅关”是用木料做的,像一个巨大磨盘般的东西。“圆磨盘”四周插上木棍,由人推着转动,“磨盘”转动的时候,一圈一圈拉动长长的粗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只有着巨大犁头的犁上。这样的犁是专门用来深耕土地的,牛是拉不动的,只能由人来推动这“搅关”拉。人们打着号子,前仆后继地推动着这搅关,犁深深地耕下去,都翻出了黄土。可是绳子和木棒吃不消,常常会断,木头做成的“搅关”也动不动会散架。爷爷在守在这“搅关”旁边,随时维修。

这样的木工闹剧,对于自视甚高的木匠爷爷是怎样的污辱!爷爷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荒唐的事,装病,不去了。时间不长,人们没了饭吃,也就再也没有力气去推这个“搅关”。

接着就是要建“万头猪场”。必须在短时间内建成100间养猪的猪舍。年底前,上面就要来人检查。爷爷和我的伯爷庆林,还有另外两个村民,开始了日夜奋战。村里的杂树几乎被砍光。1958年,村子里的树,一部分移到公路边,一部分锯了给集体造农具,最后还剩下的,在这一次,终于被砍伐一空。整个村庄里,连一棵碗口粗的树也找不到了。爷爷受着逼迫砍树,内心十分的悲痛。“造孽!再等上几年,这些树都能有大用啊。”然而就是这样,木头还是不够。大队支书说,百间猪舍一定要安期完成。只要建起来,就是胜利。完不成,就是反革命。伯父怕当反革命,就想了个办法。四处找来向日葵杆子,当柱子和椽子。上面小心地铺上薄薄的茅草,远远看,俨然便是屋舍。很快,百间猪舍搭好了。大队支书十分满意,每人多奖励一斤大米。爷爷拎了米回来,长长叹口气,说:“树都没了,我也没事做了。”

万头猪场的百间猪舍,在检查团走后没几天,就倒了一大半。爷爷对伯父说:这是你盖的房子。

1958年之后,村庄里再也不需要木工了。没有人家需要一件新的家具。集队农庄,有时也需要人去修补家具,或者加固猪栏、牛栏,这对于爷爷来说,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勾当。他不去。他闭门不出。不劳动的人,是不能允许的。生产队长几次拎了麻绳,带了人来,要捆了爷爷去田地里挖土、担粪。爷爷自己做了一支手杖,他才47岁,就拄起了手杖。其实到他80岁,也是健步如飞。几十年来,他总是这样,在前面快步而行,背着双手,手里就拖着这根手杖。在1960年、1961年,他就几次用他的这杆手杖指着来捆他的生产队长:“泗裁衣,你不用逼我。我是木匠。”我们乡里,把裁缝叫做“裁衣”。泗是“裁衣”的名字,泗的手艺不好。手艺不好的匠人,在爷爷面前,总有几份自卑。就像差生面对优生。泗就这样被爷爷喝退了。泗能做的,就是不给他一粒粮。

然而,爷爷早已想好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他关于通过自己双手而出人头地的理想已经破灭,他从此将与世隔绝。他只想做一个为人瞩目的木匠,他不想成为集体默默奉献的一员。

爷爷从此闭门不出。他也不再参加任何集体的劳动。他自己找了点杂树的木料,做了一把椅子。他每天起床后,就搬了椅子坐在屋门口的银杏树下,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坐到天黑。从47岁,到82岁,35年,大部分的时间,他就这样虚度了。

其后的30多年,也许,他就一直活在他从18岁到47岁的这30年当中。他常常跟我和弟弟讲他年轻时候的种种往事。然而我们并不关心。反来复去,就那么些事。往往,他刚一开口,弟弟就抢先把他要说的故事说了。他也笑起来。当我也18岁了,离家远行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沉默而平静。他把他用过的斧头、刨子给我,让我带走。而最初到无锡的时候,我就是带着他给我的这两样东西,举了个写着“木工”的牌子,蹲在路边,等路人请我做活。可是,我是怎样一个木工啊!我只见过这个叫木匠的爷爷做过两只小板凳。

1993年农历6月20日,我的爷爷,82岁的木匠同守无疾而终。作为长孙的我,不在他的身边。我在珠海,不知道为什么事,被关在吉大的派出所。

申赋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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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该讨论的回复

文本贴不上来,只好用这个方法。

怎么会?看来还是来的太少:)

 

给你贴上了。

太晚了。够长的,写的一定不容易。先加个人情[精华帖],明天慢慢看:)
《村庄》一书终于开始写了,前面先写了个引言。这是接引言后的第一篇。请诸名指正。磨剑八年。
看完了。写的一定很辛苦。赞一个。
有挺多话想说,还是等到写完了吧。

想了一下,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觉得开始总是最难的。越写会越有思路。不打扰。

估计是没有适应我的风格
长篇太费力了。每一个写长篇的人,都再造了一个世界。
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的
已经看到了冰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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