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埃及记（阿斯旺-6）

[john]

6

 

不知道为什么，阿斯旺的Felucca的生意，基本上都由努比亚人操持。而且似乎约定俗成的，大家也都认可努比亚人的Felucca，才是“正宗”的。在阿斯旺的尼罗河段上，你能由里到外地感受到：这里完全是努比亚人的“主场”。

 

 

老K为我们的Mini尼罗河之旅，预留了时间，却并没有提前预定好帆船。到了快5点的光景，从酒店前台拿了电话号码，我们俩趿着拖拉板，溜达到河边。河岸上，白昼里积攒起来的热量，尚未散尽，游人稀少，就我们两个，像两只被晒蔫儿的紫茄子一般，杵在岸上，然后，老K开始伊伊啊啊的打电话。

 

我们左侧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排的白色Felucca，随着尼罗河的清波，轻轻的晃动。右边不远处，则是一个突入河中的小小半岛。不时的有摩托小艇出入。就在老K打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左侧的Felucca中，有一艘松了缆绳，然后朝这边驶过来。老K的电话还没有打完，那船已经驶到近前。

 

“是要租努比亚三角帆船吗，我这刚好空着，价格绝对便宜。”一个身着白袍的中年汉子，在船上对我喊。那汉子肤色棕黑，身材壮实。

 

我不置可否。老K则在一旁，手里拿着手机，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同时对着我，用手指在嘴边挥了两下，让我别造次。我把相机举起来，淡定地瞄向远方。

 

犹豫之间，又一艘Fellucca开过来，并且开的更快。船到岸后，一个精瘦黝黑的年轻人，马不停蹄，直接跳上岸来。这厮的面目还没有看个分明，就听见一阵突如其来的咆哮，已经在身后响起。我和老K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就见这岸上年轻人，已经对着河面上的白袍壮男吼起来。那声音高亢饱满，像是一个个谐波与分贝的小铁拳，愤怒地砸向对面——那磅礴的声势，完全不像是从这个瘦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

        

而船上的中年人，别看身体上壮实了很多，说起话来，却绵声细语，显得底气不足。没说几句，居然悻悻而退。

 

 

“我是阿布，刚刚你们打电话给了我叔叔。”

来者自我介绍。

“这些都是假冒的努比亚人，其实都是埃及人，”阿布把我们招呼上船，一脸的不屑，“埃及人根本就不懂怎么划船。”。

 

说实话，阿布这一通电光火石般的开场白，已然把我和老K“嚇住了”。一边木楞着挪步上船，一边还在脑子里慢慢消化刚才的画面——“小伙子蛮暴力的喔。”

“小伙子蛮牛气的喔。”就像踩在半截浮木上，我们俩带着种种忐忑上船，心里晃晃悠悠的，就说这对尼罗河一腔美好念想，千万别被个愣头青给搞砸了。

 

另外，听着阿布这一段涉及族群与身份认同的宣示，也让人略感讶异：“这努比亚人，还真不认自己是埃及人呐。”

 

没想到阿布非常的职业。我这么说不只是讲他的驾船技术——这当然是没说的，我要说的，还是他的服务。这不，刚和竞争对手吵完架，一副意绪难平的样子。可转眼间，现在的阿布，已经蹲在船头，笑嘻嘻地给我们唱歌了，这角色切换之迅速，情绪调整之自如，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有丝毫的诧异：

 

“Chinese Japanese 嗨喔嗨，

Nile river，Yellow river 嗨喔嗨….”

 

歌词张口就来，旋律抑扬又悠扬。阿布开始轻轻地哼唱，就着河水哗哗的流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代入”到尼罗河荡漾的清波之中。阿布用胳肌窝夹紧舵柄，背对着船头，对小船的位置和方向，连看都不看上一眼，然后单凭整个身体的轻微摇摆，来控制Felucca的航行，我们小小的Felucca在河道中沿之字形漂移，轻快自如的就像林间窜跳的小鹿。要知道，Felucca全凭风力驱动，驾驶Felucca在尼罗河上顺行和逆行，绝非易事，这要求舵手对风向非常敏感，能够见风使舵。

 

另外，在老K和阿布谈价钱的当口，我注意到，他们所用的计量单位是时间，而非距离。“1小时100埃镑吧，到象岛一个来回。”阿布说。这让我倍感纳闷，就觉得这风帆船怎么能够计时来回呢，这半程顺流，半程逆流，半程顺风，半程逆风，这些因素，都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你既然不能控制水流和风力，又怎么控制帆船的速度呢？能够安稳地到达目的地，就已经不容易了，怎么还有个时间上的限定呢。

就在心底暗暗记下了开船时间：6：15.

尼罗河上，阿布引吭高歌

 

对阿布来说，操控帆船完全只是个副业。阿布在专业上的追求，完全是在唱歌上头。经过短暂的“嗨喔嗨”铺垫之后，现在阿布开始上节奏了，歌词现编现买，有了些简单的内容。声音也“放肆”起来，歌曲的那种相当热烈“非洲色彩”慢慢的浮出水面——汹涌，高亢以致澎湃——这自带歌剧效果的小夜曲，渐渐地把夜晚的黑色幕布拽下来，同时，随着音高的起伏变化，阔大的尼罗河被篡改成一个液体摇篮，而我和老K，则像被努比亚巫师催眠的两头巨婴，情绪意念，完全被阿布摆布，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嗨起来。阿布一手操纵着Felucca，另一手操纵着这两个来自东方的胖大玩偶，看上去一点都不吃力：

 

“Chinese Japanese 嗨喔嗨，

Nile river，Yellow river 嗨喔嗨.

你们走了，他们来了，嗨喔嗨

你们带着相机，他们带着手机，嗨喔嗨

欢迎你，欢迎他，努比亚人，嗨喔嗨....”

 

完全的出乎意料。我们简直被带入的太快了——这一整部在尼罗河上上演的真人秀，“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就紧紧地抓住了我”。老K敲打起甲板，有了手之足之舞之蹈之的躁动。我手中的NIKON，也在音乐节奏的感召下，摇头晃脑的，开始带着节拍按快门。一种非洲式的无所用心，在宽阔的河面上悄然低飞，随后拉升翻滚，紧接着俯冲下来，仿佛在瞬间便摧毁了横亘在胸中的块垒，人生一下子变得松快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感觉到尼罗河水像是一块冰袋，垫在船底下。同时在你身边竖起冰凉的气流幕墙，把你和陆地上的燥热完全间隔开来，感觉上，这河心的温度比起河岸上低了十多度不止，完全是另一个清凉世界。尼罗河水的凛冽，混合努比亚巫乐的浓烈，渐渐调配出阿斯旺牌鸡尾酒，导人以微醺，渐之于大醉。我们旁若无人的吼叫，瞬间便胀破了暮霭的围栏，开始在这长河之上凌波微步，在云霄之上风行高蹈，在东非的旷野里，迈出魔鬼的步伐。

 

阿布真是个人物。我说的不仅仅是唱歌，而且还有语言上。阿布在附近的努比亚村落里长大，“下次来，你们一定要到我家里去看看”，基本上没怎么上过学，却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大概能说6种语言吧……中文嘛，以前中国人来的少，我现在才开始学。”阿布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现在9岁，小的是个儿子，现在才3岁……”全家的生计，都靠他在尼罗河上驾船来维系。“家里也不种田了，这里的土不好，长不出什么东西……..”怎么不好呢？“自从修了阿斯旺大坝后，尼罗河不泛滥了，这土就不好了。”那么，以前呢？以前好吗？“以前已经没了，我们的老家已经被埋在这纳赛尔湖（水库）的湖底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布的神色有些黯然，阿布停下唱歌，站起来，开始收Felucca的三角帆。

 

“光线好的时候，你还可以从船上，看见我们家的院子。”阿布一边手里收着船帆，一边低头盯着我们，仿佛很认真地说，“仔细听，能听见我的驴，还在河底叫唤。”阿布俯身向下，手搭耳廓，做出聆听的姿势，然后一手扶着船帮，一手拉着桅绳，顺势往下坐。三角帆缓缓的落下，我们的Felucca像失速的竹筏，漂在尼罗河的河心。阿布有些不正经地冲我们笑了一下，挤挤眼睛。

 

夜幕降临。在夜幕中已经看不到其他的船只，围绕象岛打出的霓虹灯，令人炫目，同时充满着乡土气息。河的中央，开始出现小小的离岛和一簇一簇的芦苇丛，一艘老旧的木船，半身下沉，废弃在芦苇中间。尽管河道受到离岛的挤压，开始变窄，河水的流速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仍旧不紧不慢。阿布适时地收了声，四周不知不觉地静下来，只能听见尼罗河暗哑的水声。老K滋润地斜靠在船帮子上，意志涣散而自由，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根细长的杆子，无聊地挑着河水，挑着挑着，居然挑上来一只红色的高跟凉鞋来。

 

“阿布，喏，你们村头那寡妇的，”老K也顺着阿布的话头，滑动起舌头。

 

阿布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老K的Qinglish，只是咧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