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安到仙鹤观的时候,正一道长正在院子里煮茶。

仙鹤观在仙鹤山上,山就在子安学校的后面。子安有时会过来跟正一道长说说闲话。到了饭时,偶尔还会叨扰道长,吃一碗素食。不过因为要写《孟子时代札记》,这一年多,来得确是少了。

或许因为是个雨天,山上看不见一个行人。进了混元殿,里面也是一片寂静,子安朝手持乾坤圈的太上老君行了礼,抬脚进了后面的庭院。庭院的中间是一个敞亮的八卦亭,亭子中间是个茶案,雨帘的背后,正一道长俯着身,正在煮茶。看到子安撑着伞从石板路上走过来,道长轻步走到飞檐底下,含着笑,拱手行礼:“朱老师,好久不见了,今天下雨,还有雅兴上山。”子安道:“道长好啊,雨天清静,正好来请教。”说着,进了亭子,把雨伞收了,抖一抖,在廊下靠柱子放下。

道长请他在对面坐下,用一只木夹从沸水里拣起一只小瓷碗,倒上茶:“上个月我去了一趟湖州,在顾渚山里采了一点紫笋茶,你尝尝,看看这味道还行?”子安把茶碗举到鼻下,轻轻一闻,笑道,陆羽都说好的茶,道长采得来,让我这样的人牛饮,白白糟蹋了。正一笑道:“朱老师是行家,不要自谦。”两人寒喧已罢,子安叹口气,对正一道:“有件事还要请道长指点。”

 

子安已经多日睡不好觉了。昨天晚上入睡算是早,谁知道,到半夜,像有个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中了心脏,陡然的疼痛,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子安坐起来,找了一杯水喝下去,感觉那刺痛的东西拔掉了,然而还留下了伤口,那伤口牵扯不得,不能动。子安就靠床坐着,用手轻轻压着胸口,缓缓地呼吸。慢慢地,那伤口的痛淡下去,变成一种弥漫的不适。

才是后半夜,子安已经全无睡意。

这种可怕的情形,已经是第三次了。在第二次发生的时候,子安就有了一种对猝死的恐惧。子安先去了市立医院,医生询问半天,拿听筒听了,也做了心电图,说,还好,植物性神经紊乱。没有大问题。放松放松,说不定就好了。虽然不能有个确切的判断,医生倒开了不少药。又建议子安在身上背一个什么东西,做二十四小时的监测。子安取了药,没肯背那个东西,怕被家里人知晓了,弄得满城风雨。

只吃了两天药,头又变得晕了。细看了药上的说明,每一样的副作用都不小。是药三分毒,特别是西药,来得猛。子安心里不踏实,自作主张,把药停了。果然,头不晕,胃口也好了许多。然而这心里头,总隐隐有不适感。

人到中年,不自觉地对身体就怀有了一种小心。这种心态,在几年前还不曾有过。那时候,即便有个什么不舒服,不去理它,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年近四十,只要哪里有个疼痛不适,立即就会放大了想,最后总要想到不治之症上。更何况,这次碰到的,是一种猝死的可能。子安不敢大意。思来想去,又到金陵中医院挂了名医堂的号。

给子安看病的老先生七十多岁,神色慈祥,说话慢条斯理。他搭了脉,看过舌苔,说:“你这是忧思过度,使心神不能自主,发为怔仲。给你针灸几次,会有所缓解。只是心病还得心医。你要把胸襟打开,不要太过劳累。”

老先生的话让子安连连点头。

细想起来,要说有什么堵心的事,也说不上。然而这段时间以来,的确是十分的烦闷。春节前,学院的院长,几次找他谈话,请他出任副院长。子安是尽力推辞的。因为从原先的报社来学校,就是想躲进小楼,不问窗外之事,正经做点学问。当了副院长,必定要四方应酬。不过,若是过分坚持,又会惹院长不快。而且,到学校将近十年,还一直是个副教授。评过几次,都被打回。这也是因为子安不肯应酬。若是当个副院长,教授的事当会迎刃而解。不止于此,院长跟他推心置腹,说,职称还是小事,申请省级国家的课题,也要容易许多。课题是什么?是钱。我们做人都清高,但也不必跟钱过不去。子安想想有理。虽然总跟自己说这样那样不在乎。可是上不了教授,申请不了课题,在高校这个环境里,还是十分的没脸。子安应承了下来。谁知道,随之而来的,就是各样的会。有院里的,有学校的。还有迎来送往。院长、书记等班子成员,个个乐在其中,子安却十分的不习惯。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每次回来,子安就有点闷闷不乐。

再有,手上写的这本《孟子时代札记》,准备了四五年了,动手一年多,才写了一半。进展慢倒不怕,只是近来对自己写这书的意义有了怀疑。要说内容,都是史书上有的。古人写得生动明白。自己只是通过一些细节,把看似不相关的人和事,勾连起来。看起来颇有意味。然而这意味,到底算是学问,还是文学?做事其实就要一股呆劲。一怀疑,立即就搁下笔来。

两样事一闹,子安就有些迷茫了。

针灸过后才十来天,又发生心悸。子安就很紧张。他想,要是真有个什么病,也好。该治,该不治,至少自己心里明白。做什么也有个准备。怕的是不知觉的时候,陡然就没了。子安一边想,外面渐渐透出了亮。先是鸟儿不住地鸣叫,接着,人声起来了,鸟鸣消失。随后就是车子声、机器声,完全进入到嘈杂纷乱的白日时光了。不用去看,只是听,就知道一天到什么时候了。时间的节奏是如此分明。然而这样的常识,以前竟丝毫没在意过。子安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活在精神世界当中的人,肉体呢,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现在,这身体真成了心头大患。想到老子,子安立即就想到了正一道长。

 

正一道长是真有道行的。据说连外省的官员也常会过来问个祸福。子安跟道长的关系当然说不上有多近,只是熟悉。第一次见面,子安就说:“道长这‘正’字好。字形里有‘上’,有‘下’,有‘止’。上为天,下为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天、地、人都全了。这‘一’就不用说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好啊。”正一道长听了十分的欢喜,对子安自此就有些高看。每次子安来,都要请他喝茶。

道长领了子安进到后面的三清殿。子安在玉清元始天尊前行了三叩礼。正一道长让他在一张案桌前坐下,给他起了一卦。正一起卦用的是蓍草古法,相当的繁复。子安完全没看出所以然。

正一的面色从凝重慢慢变得舒缓,抬头对子安说:是“观”卦。这卦面上的意思,你是明了的。也不用我多说。你看,观卦,上为风,下为地。风行于大地。现在你抑郁不得志,不要紧,是时机未到。你只要今年再多做几件善事,不只是 ‘君子无咎’,没有忧患,而且一定会大有作为。你这印堂上,象是飘了一层浮云。这是因为今年你命冲太岁,前有难关。这个难关,你若是冲过去了,你有二十年的鸿运。”

子安道:“冲这个难关,道长可有什么办法?”

正一道长略一沉思,说:“除了万事加倍努力之外,你回去后,买三条鲤鱼放生。记住,要亲手放。”子安点点头。

 

子安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小区的菜场。子安很少去菜场。正一交待,鲤鱼须得自己买。卖鱼的摊子是一溜儿的塑料水池,里面挨挨挤挤着各样的鱼。问了好几家,终于找到一个卖鲤鱼的。

卖鱼的是个胖大女人,正忙着给顾客称一条肥大的鳊鱼。称过了,拿一把钢丝刷子的柄,两三下打在鱼头上,砸昏了,刷刷刷,几下子,就把鱼鳞褪了,然后一刀剖了肚子,掏出内脏,拿水笼头一冲,装进黑色的塑料袋,递过去。

“请问,有没有鲤鱼?”

“有。要几条。”

“三条。”

“好。师傅你等会儿。我这里还有几条黄鳝要杀,杀好了就给你拿。”

女人一双胖手,倒十分的灵巧,抓了一条黄鳝,往一块木板上一按,木板上倒钉了根铁钉,她把鳝头钉在了木板上,左手拉着鳝尾,拉直了,右手拿把小刀,用力一划,剖开了。然后拔起来,掏了内脏,在水盆里一抖,塞到袋子里。一眨眼的功夫,五六条黄鳝就宰杀洗好了。

“鱼要多大的?”女人抬头问子安,眼神里还带着杀戮后的余威,子安不禁悚然一惊。

“多大的?”女人又问。子安嗫嚅道:“大一点,大一点的。”

卖鱼的女人拿了个空水桶放在秤上,称过了,弯腰从水池里捉出三条鲤鱼,扔到水桶里。鱼离了水,活蹦乱跳。秤的数字也就不停地跳动,停不下来。女人随手操起一柄刀,反过来,就要用刀背砸那条跳得最厉害的大鱼。子安连忙喊:“不能砸。”女人停下来,诧异地看他。

“我这是买了去放生的。你不要动它们。”子安说。

“噢,放生的。”女人耐着性子等鱼静下来,看了斤两。子安把带过来的水桶递过去,女人抓了鱼,嗵嗵嗵,扔在里面。子安没来得及说什么,那条大鱼的好几片鱼鳞已经在桶口上碰掉了。女人拖了水管,往水桶里放水。子安心中暗悔:若是让她先放好水,再把鱼扔进来,那条大鱼,也就不会受伤了。

子安拎了鱼出去,一路经过水池旁上的一张一张木案子。案子上搁着新剁好的大鱼段子,只有段子,没有头尾。鱼段子一块一块地排着,上面渗着红色的血。

子安从来没有这么惊惶地离开菜场。

 

我是在东水关遇见子安的。我站在城墙的顶上,很远就看到他拎了只红色的塑料桶,斜着身子,吃力地往河边走。

我已经从电视台辞职了,正四处找工作。还是子安在报社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参加过几次新闻发布会。本来也就是相识而已,后来听人说,他把“赶场子”的红包,都捐给了孤儿院,才主动与他结识。子安从报社调去大学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吃过饭,给他祝贺。

我站在城墙顶上,操纵着一根长长的大摇臂。铁的长臂抓着一架摄像机,正从空中俯下身,拍一个弹古琴的老先生,教一群孩子读《论语》。大大小小的人都穿着汉服,在东水关的明城墙上,或坐或站,颇有点孔子带着弟子,“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味道。这是我的创意。我没有工作,原先电视台的同事接到一个学校宣传片的活儿,让我帮忙,挣点小钱。

子安拎一个水桶做什么?我很奇怪。我把摇臂交给一旁的伙伴,从城墙上下来,找子安。

“啊,有若。”看到我,子安放下手里的水桶。

我陪子安在秦淮河的水边上坐下。

“一年多没见了吧。”子安说:“我来放生。”

我们就在秦淮河边上坐着。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并不热烈。我们的心情都不好。我们坐着,看秦淮河里偶尔经过的游船。

秦淮河像条肠子,弯弯曲曲穿越了整个南京城。因为城市改造,多处都被切断了,成了死水。如果要看这城市病得有多厉害,只须看看这消化不良的秦淮河。不过因为年年用自来水冲,现在的臭倒是可以忍受了。

我看了一眼子安水桶里突然翻腾的鲤鱼。

子安也看看鱼,打算放它们出去。他说,鲤鱼啊,你走吧,走远点,过个好日子。不要再被人捉到了。子安把手放到水里试试水温,好象怕鱼儿不习惯。手没有抽回,忽然看到靠岸的水草里,飘着一条死鱼。再往远处看,又有几条。

子安皱着眉头。

我看看水。水是绿的,并不是澄澈的绿,而是浑的绿,像贴了一层半透明的塑料膜。鱼怕是在里面呼吸不过来,被闷死了。

城墙上有人在喊我。拍完了。穿着汉服的孩子们从城墙上跑到下边的公园里,又跳又叫。我对子安说:“你要么还是去玄武湖吧。我听好几个人说,他们都到那里放生的。说玄武湖通长江。”

 

子安听了我的话,叫了辆出租车,拎了鲤鱼去玄武湖。子安是在车上接到丁尧的电话的。

丁尧是子安以前在报社的同事,照片拍得好。因为大家都是同城的记者,我也认得他。最近出了一本有关民俗的摄影集,他送了我一本,在扉页上签了他的名字,如果我不知道他叫丁尧,就完全不认识那两个字。几天前他就约子安,到崇正书院商量新书发布的策划。子安本是要推的,可是丁尧催得紧。这本书虽然是自费出版的,丁尧却很重视,一定要搞出点声响来。今天约了好几个朋友,专门商量。

子安说,我马上到玄武湖。你们先谈,不等,不等,午饭前必定是能到的。丁尧笑骂道:“你个小脚老太,磨磨蹭蹭,大家等你一个,中午这顿饭你请。快来,快来。”子安说:“好好好。”

解放门门里是鸡鸣寺,门外是玄武湖。

出了城门,满眼都是各色的野花,恣意地沿着明城墙向远处铺展开去。春意像是对这里特别的眷顾,让它们随意地开,有多大能量释放多大的能量。甚至从马路下到玄武湖的路砖的缝里,也开出了小花。让你走每一步都要小心。

一位光头的老人,踩在梯子上修剪路旁的树枝。子安走过去,请问他哪里有船。子安想把鱼放到玄武湖的中心。从菜场,到秦淮河,再到玄武湖,走了这一路,这几条的鲤鱼在子安心里的份量慢慢加重了。他要妥妥贴贴地安顿好这几条鱼。鱼在水桶里也是安安静静,好像晓得子安的心意,知道自己有救了。

老人头是光的,却有一把花白的胡须,笑眯眯的一张脸上满是皱纹。他从高处看了看子安拎着的水桶里的鱼,停下手里的铁剪问道:“小伙子,你是放生的?”

子安一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还小伙子。“放生的。玄武湖的水好,又通长江。我想找条小船,到湖中央去放。”

“阿弥陀佛。”老人念了句佛号,又咔咔剪了两下树枝,退身下了梯子。

“小伙子,不要在这里放。你今天放下去,明天就被人捞走了。这哪是什么玄武湖,是管理处的养鱼塘。隔三岔五就用网来拖。你是积德行善。要是鱼放下去,一转眼,又被他们捞去吃了,吃掉是小事,你了不掉愿是大事。”

“听人说,都来这里放的。”

“放的人是多。又被捞走啦。我是吃斋的。”老人用手指指山上的鸡鸣寺。“我跟他们说,这是人家放生的鱼,不能捉,会受报应的。他们怎么说?‘我们还放鱼苗呢。他们放了,该积的德积了。我们不信这个。信有,不信就没有。’”

“我告诉你啊小伙子,放生好。鱼有灵性啊。你譬如说黄鳝。黄鳝好活。我也是到湖心放的。你说怎么着?黄鳝放下去,不马上走,一个个直着身子立在水里,头冒在水面上,等我的船划走了,才沉下去。你说奇不奇?还有乌龟。乌龟是最有灵性的了。放下去,它不走,它跟你船的后面,游了好远才走。它是不舍得,要送你啊。你说,这么有灵性的东西,他们就开着机帆船,用网一趟又一趟拖。虾子、螺丝都要。”

“不要在这里放。要放,放到长江里。”老人扛了梯子,朝子安摆摆手。

子安拎了鱼桶往回走,心里既烦燥,又恼怒。

长江就远了,一时半会去不了,丁尧催得又急。子安想了想,只好拎着鱼桶先去崇正书院。

 

崇正书院在清凉山上。从山脚到书院有几十级台阶。子安提着水桶,十分的吃力。进了书院,丁尧一眼就看到了,迎出来。丁尧四方的一张白脸,戴一副眼镜,下巴上留着短须。看起来既斯文又粗野。也许这正是他刻意打造的效果。看到子安拎了几条鱼来,丁尧立即叫起来:“让你请客,你真自己带了鱼来。”子安脸色微变,说:“不要瞎讲,这是放生的。”

“该打,该打。”丁尧立即用手轻轻打了自己两下耳光。

书院大厅里放了一张长桌,已经有几个坐在那里喝茶。都是熟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本新书。子安坐下来,把鱼桶放在脚边。还没来得及翻面前的书,老愚就问:“子安,你放生怎么把鱼拎到这里了?”老愚是个书法家,秃头,留着及胸的大胡子,虽然还不到六十岁,胡子倒斑白了,显老。显老,老愚倒高兴。处处都摆出老气横秋的样子。

子安简略说了经过。容易动怒,或者装得易怒的诗人谈玄一拍桌子:“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谁要是杀了人,是凶手,是杀人犯。可要是有人把水污染了,把空气污染了,把土地污染了,把成千上万的人慢慢毒死,他就不要紧。他说不定还是模范企业家。”几个人里面,谈玄跟子安算是最要好的。谈玄喜欢说过激的话,往往不给人情面,看到不合眼的,就跟人抬扛,容易得罪人。

这一次,老愚倒赞同谈玄的话:“谈玄这句话说得有点道理。你到医院去看看,到处都是癌症病人。以前哪有这么多?我看,要么毒死,要么饿死。”

听到癌症两个字,之安心里一惊。立即又想到自己的“怔仲”之症。当即附和道:“对对,你看我,最近这段时间,心脏就不好,心悸。环境污染到这个样子,真是没法了。”

丁尧说:“空气可能污染肺,食品污染胃,你心脏怎么的,跟污染有什么关系。我说子安,你也扯得太远了。你们啊,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

“丁尧,你这就不懂了,这心脏啊,跟污染还真有关系。”坐在子安斜对面的钱松林接话道。钱松林是《春水》杂志的主编。《春水》原本是全国有名的一本纯文学期刊。几年前办不下去,承包给了钱松林,钱松林把它改成了一本介绍明星的娱乐杂志。大家把目光都聚到钱松林身上。钱松林慢慢从脖子上解下早该解下的大红围巾说:“人的心脏本来是正常的。因为身体里吸收了各种毒素,身体就要应急反应,要排出来,跟毒素做斗争,这个时候,心脏就要起动,用更大的功率工作。你想想,要是心脏一直超负荷运转,能不出问题?”听了钱松林的话,大家先是一怔,继而点头。

趁大家一瞬间的沉默,丁尧说:“言归正传,言归正传。说我的书。子安,刚才大家议了一下,说了好几种方案。谈玄说包一条画舫,到秦淮河上游一圈,边游边开发布会。你看,是不是有点意思?”

子安说:“好,如果能请到人吹个长笛什么的,就更雅了。”老愚说:“长笛是要的,还要有琵琶。再请个小姑娘,唱几支小曲儿。那就热闹了。”钱松林说:“老愚,说说你就不正经了。还找个小姑娘!好好一个新书发布,被你弄成什么样子?”“松林,就许你自己左拥右抱,还假正经。你看看你这杂志的封面,这跟没穿有什么两样?”老愚抽出一本钱松林刚送他的《春水》,晃一晃。钱松林刚要接口,丁尧立即抢过话头:“我看,一个长笛就行了。再多,就不雅了。多了不雅。”

形式有了,下面就是请哪几个评论家、哪些媒体,各人给多少钱。这些就好说了。到吃饭前,大体方案已经完备。

 

吃饭就在山下的“扫叶人家”。丁尧带了两瓶“赖茅”,说是朋友特地从贵州带回来,不比茅台差。谈玄尝了一口,说好。然后给自己把杯子倒满。谈玄喝酒不用别人劝,也不劝别人。有人劝他,他酒到杯干,并无二话。如果看到他靠在椅子上,把那副圆圆的,徐志摩戴的那种眼镜摘下来,不断地擦眼泪,就知道他喝多了。子安不喝,怕刺激心脏。老愚吃素,酒是一滴不沾的。丁尧酒量不行,却贪杯,一喝酒就人来疯,话多,嗓门儿还特别大。酒量最大的是钱松林,可是钱松林又是个不爽快的人。每喝一杯,都要纠缠个半天。

老愚跟子安用茶杯碰碰,就算彼此敬过了。老愚说:“我倒有个想法。你不是要放生么,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把船开到长江里,到江心放鱼。只是你还要再养上一个星期。”子安眼睛一亮,说:“到江心放生,那是最好不过了。养一个星期有什么要紧。”

丁尧没喝两杯,脸已经彤红,正站着,指手划脚,大声跟钱松林扯皮。子安拉他坐下来,跟他说了。丁尧说:“好,行。”又站起来逼钱松林把杯中酒干了。

 

子安到中华门城堡外面的船码头时,除了几个记者,人基本到齐了。丁尧不停地在打电话催。子安说:“丁尧,你自己是报社的,怎么记者也搞不掂。”丁尧说:“现在的记者,不是我们那个时候。都养成了大爷。我跟他们几天前就打招呼。听说我是在画舫上,都不肯来。我一想才知道,上了船,一时半刻下不来,他们就没法去赶其它‘场子’。还是看我面子,来了三家。两家报社,一家电视台。我看,也够了。”正说着,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到了,丁尧迎上去。看到摄像没有扛大机子,只是手里握了个家用摄像机那样的一个小机子,丁尧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电视台记者到场,不只是报道,还是在来客面前撑面子。不带大机子,表明对这个活动并不重视。

船开了。人们隔着桌子两两相对。桌上放了茶杯果盘。驾驶员在船头,后面放下一面布帘,把他挡在外面。布帘前面放了一张凳子,一个长发女孩手握长笛端坐其上,远看模样还算周正。笛声响起,众人安静下来。一曲终了,钱松林的巴掌拍得最响,边拍边大声说:“好,好一曲梅花三弄!”

先是钱松林致开场白。钱松林站起来,他还围着他那条标志性的大红围巾。

“丁尧先生历时三年,不辞辛劳,创作了这部大作。毫不夸张地说,这本书,是我们南京城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好书。完成这样的书,是需要功力的。丁尧先生就是个有功力的人。就我所知,还从来没有人把民俗能做成这样。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只是这一本书,我可以说,丁尧就称得上是摄影大师。”

钱松林自己拍拍手,大家跟在后面鼓掌,掌声并不热烈。钱松林点点头,无所谓地坐下去。

接着,轮到老愚。这都是事先按排好的。我们几个人,轮番上场,把调子定下来,把人捧上去。外面请来的人就好说了。他们不说也没关系。

老愚用手抹抹秃头上的汗:“我看,这是一本奇书。怎么说是一本奇书呢?它的确是一本奇书。这照片奇。这书做得也奇。奇是好啊。多少好书都是奇书。你看,中国历史上多少奇书?只有奇人才写得出奇书。所以我说呢,这是一本奇书。”

谈玄很不满意地瞥了一眼老愚,说:“我就不说这本书了。只要有鉴赏力的人,只要翻一翻这本书,只要看一幅丁先生拍摄的照片,没有不被它打动的。这本书看起来是民俗,其实是人。你看这一张张脸,这是饱含着泪水与沧桑的脸,是充满生命张力的脸。可是在这些脸的背后,是丁先生的脸。只有有大爱的人,才能拍出这样的照片。只有肯担当的人,才会拍出这样的照片,只有怀着高度历史使命感的人,才会拍出这样的照片。所以,请大家也要记住这张脸。”谈玄把丁尧推到面前。丁尧连连拱手,称不敢当。大家又鼓掌。

子安站起来:“丁先生用照片记录了一个个民俗。民俗是什么?是信仰,是心灵的寄托。我们的先人们,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排解内心的痛苦?来跟天地鬼神沟通?民俗就是他们的方法。这种方法代代相传。可是在今天,我们已经丢了,忘了。现在,我们有了这本书,我们就重又找回了祖先留给我们的方法。”

子安说完,坐下来。掌声还是相当稀疏,像是在应付。子安喝口水,低头看水桶里的鲤鱼,以免和不相干的人的目光对接。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阐述他自己对放生的理解。

 

发布会继续着。有的人一句不肯讲,看要轮到自己了,就跑到船头去装着看风景。有的人站起来就不肯坐下,借这个机会夸耀自己。画舫行到下关,远远就看到深色的秦淮河水与浑黄的江水汇聚在一处。眼前敞亮开阔起来。所有人都不说话,朝窗外望去。江水扑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音。一阵江风吹过,带来一种潮湿鱼腥的味道。画舫摆动着,人也随着船身轻轻摇晃。浪不大,可是能看到一股股激流在水面之下不断地涌动。

丁尧拉开一直挡着的布帘,布帘的后面,放满了水桶,里面全是鱼。大家一阵骚动。丁尧伸出双手,朝下压一压,大声说:“这是我早上从菜场买来的。我的新书是写民俗的。给鱼放生,也是我们的民俗。我要用我的行动,来表明我对民俗的尊崇。我们要把理念,化为行动。我的新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一种热爱民俗的精神。今天,希望你们忘掉是我的新书发布会,希望你们记住,这是一次生态的、慈善的旅行。我们要有信仰,放生也是一种信仰嘛。大家一起来,一起动手把鱼放到长江里去,让这些放生的鱼,给我们带来好运。”

丁尧一挥手,女孩又吹起了长笛,是《渔舟唱晚》。

人们忙乱开来,一桶一桶,把鱼传到靠窗口的桌上。窗子打开了,江风从窗外吹进来,每个人的脸上,既兴奋,又带着某种憧憬。

子安的心里隐隐有种不快。他没想到丁尧竟把放生做成了一个张扬的策划。他是很认真地来了自己心愿的。他本想低调做这件事,搭他的船,悄悄放掉就算了。现在丁尧喊了这么多人,还有媒体的记者,把放生做成了一场“秀”。等于把他对神明的祷告公之于众了。这么大张旗鼓地做善事,是子安不赞同的。

抢在众人前面,子安第一个把桶里的鱼倒进长江。鲤鱼入水的那一瞬,并没有立即游走,而是停在水面下,一动不动。抬了头,像要看子安。子安嘴唇动了动,无声地祷告了两句。一阵浪来,鱼一甩尾巴,不见了。

“放鱼,放鱼。”丁尧大声喊道。人们纷纷挤到窗子边上,抓起水桶里的鱼朝江里扔去,一条接着一条。扔得起劲了,就相互比试了起来,看谁扔得更高,扔得更远。画舫走过,江面上像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鱼雨。

丁尧来回跑动着,换着不同的姿态,不停地拍照。他没有放生。他没有时间放生。这样壮观的场面让他兴奋极了。

欢笑声、叫喊声、唿哨声,几乎盖住了整个江面。从旁边经过的船只上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站到船头上,朝这里张望。子安像是怕他们看到自己,别过脸,痴愣愣地坐着。

 

十一

鱼扔完了,画舫才刚刚掉过头,四条渔船,拖着大网,已经包抄了过来。子安冲到船头上,挥着手,朝他们大喊:“你们干什么?这是干什么?那些鱼,是我们刚刚放生的啊。”

渔船越逼越近,渔民们有的拉网,有的挺着鱼叉乱刺。离子安最近的一条渔船上,一个高个的中年人,一网兜,就捞起了一条。看上去,似乎就是子安刚刚放生的那条大鲤鱼。

“你们这是干什么?”子安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画舫上的人们纷纷把头从窗口伸出来,嘈杂地喊着,叫着。

“你放你的,我捕我的。”高个渔民的脸上似笑非笑。

丁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了个措手不及,他出于惯性,对着渔民拍了几张照片。渔民们不在意。他们不理丁尧,丁尧也就停住了。一个好好的聚会,竟弄成这样一个结局。丁尧的脸上露出一种讪讪的尴尬的表情。这是他不自知的。

画舫上有人忍不住叫骂起来。渔民们不理睬,也来不及理睬。稍一迟疑,鱼就跑了。他们吆喝着,招呼着,像是操练好的,动作在忙乱中显得那样协调有效。那些才得自由几分钟的鱼,一条一条,又落到他们的网中。有不甘心的鱼,跃起来,跳到了半空中,然而跌下来,还是被网住。

谈玄知道子安难过,拍拍他的肩。子安没有回头,只拿眼看着钱松林用纸巾擦桌上的水。钱松林把纸握成个团,一边狠狠地骂着,一边朝窗外的渔船扔过去。然而没扔远,纸靠着船舷落了下去,飘在水面上,像一条腐烂了的鱼。

公然的“打劫”,只有短短片刻。渔人们相互挥挥手,四条船把头一掉,拖了网,在叫骂声中快活地朝远处开去。走了好远了,老愚掏出烟和打火机,啪地一声,给自己点上。这啪的一声,在静寂的船上,显得格外的响。

 

十二

 

请来的报社记者一字没提丁尧新书的事。我是在很久之后才听丁尧说起的。丁尧的口气相当的不满。消息刊登在第二天报纸的A8版,放在右下角,很短。我在网上一搜就搜到了这条消息:

 

长江放生鱼遭渔民捕捞》

http://njrb.njnews.cn/html/2012-02/20/node_70.htm

本报讯  前脚刚放生鱼,后面就来了捞鱼船,这是昨天上午发生在长江下关段的事情。

昨天上午10点,记者在宝塔桥东街的江边上看到,捞鱼的网兜、鱼叉、鱼竿上下挥动,许多条小船在长江中心处忙个不停。而就在这些渔船旁边,停着一艘游船。

游船上的乘客告诉记者,他们是来放生的。想到以往放生时,不少市民会在岸边捕捞刚放生的鱼,这次,他们特意租了一艘游船,把船开到了长江中心,才把鱼倒进江里。可是没想到鱼刚入水,就来了捞鱼船,不停地捕捞。他们大声叫喊劝阻捕鱼者,对方却回答:“你们放你们的,我们捞我们的,互不妨碍。”劝阻无效,李先生他们只得无奈地离开。

 

十三

 

放生回来的当天夜里,子安没有睡好。起来上厕所,看到空着的水桶,心里又一阵刺痛。好不容易睡着,突然又被闹钟闹醒。上午一二两节,是他的课。

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子安忽然用手捂住心口,左手想撑着讲台,没撑住,一头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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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该讨论的回复

呵呵,这题目起的,似曾相识呐:)

先顶一下,再看:)

快看哪,等会儿跟你电话讨论呢

赋渔刚回来,明天一定看:)

第5节,这个叙事视角的转换,感觉不习惯。前几节用“子安”这个第三人称,基本叙事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叙事者是立于文本之外俯视的。然后从第五节开始,又冒出一个主观视角“我”,这就有点乱套了。文本的写作视角是不能这样随意的“越轴”的,这属于低级错误。

再一个,这人名也起的很琼瑶,从“子安”到“有若”,还有紫笋茶这些“文化口红”,涂脂抹粉,前清的袍子,民国的范儿,然后是共和国的生人,纠在一起真的很喜感。

看完了。

写的太乱了,没有主线,也没有伏笔,感觉写到哪儿算哪儿。还没看完,精神就已经涣散的看不下去了。不如前一篇

你离文学渐行渐远

:)

我觉得我是离文化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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