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的字写在一张白纸上,字是十分端庄的蝇头小楷:

“养猫一只。猫通灵,可辟邪。老猫最好。寻松林一片。每日辰时于林中打坐。松树不少于一百单八棵。”

子安靠在床头把纸条细细看了一遍。又沿着原来的折痕折起来。纸条折得十分的方正。子安朝刚从乡下过来的父亲笑一笑:“是村后的宜观先生写的?”

父亲点点头。宜官祖上就是阴阳先生。他原本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家读书写字。村里人对他十分敬重,平时要问个吉凶祸福,都去找他。屈指算来,宜观已是八十好几的老人了。

子安心脏病发作,倒在讲台上,幸亏抢救及时,性命无碍。说是心脏病,住院半个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让他回家静养。回家之后,子安又辗转了三家大医院,依然查不出一个结果。

父亲在他住院时来过一趟,又急匆匆回了老家。没想到这次来,竟给子安带了这样一张纸条,还有一只老猫。

老猫是只普通的狸花猫,21岁,够老的了,相当于人的100岁。还是子安到城里上学时,父亲抱养的。这么多年来,父亲跟它朝夕相处,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这次为了子安,竟送进城来。

子安知道父亲这是迷信:“爸,你把老猫给我,你怎么弄?老猫跟你也惯了。”

“宜观先生说了,过上三个月,你就好了。到时候,我再抱家去。这回你要听我的。你不要老信医院。怎么说?他不还是查不出来。明朝你就同我出去找松树林子。”

子安点点头,只得听父亲的。不好拂他的心意。

 

子安从卧室出来,父亲早已吃过饭,端个茶杯,坐在藤椅上喝茶。老猫卷着身子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老猫已经把这个家巡视过一圈。厨房、客厅、卧室、厕所、阳台,都细细看过了。可能觉得没多大意思,之后就躺在地板上,懒得动。这是当然的,跟乡下比,这六楼的房子,就像个大笼子。既没有鸡狗,也没有鸟和蝴蝶。父亲每次来,超不过一周就要回去。他说在这里接不到地气,浑身难受。还不能串门。不像乡下,早晨起来,家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你可以随意进出。

子安倒在讲台上的事,在学校里引起不小的震动。本想把他竖成个典型,被子安断然拒绝了。学校给了他一个学期的假,不安排课,让他好好治病。子安就在家呆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舒服,只是有些胸闷乏力。他本打算过些时候去练练瑜伽,没想到父亲让他养猫、养气。晚上躺在床上,子安思衬了一下,觉得也好。养猫怡情,打坐养气。阴阳先生也有他的道理。

这一觉睡得不错,子安的气色大好。他很有兴致地在老猫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摸它的头。老猫猛然向后一缩,退几步,眼睛盯着他,耳朵朝后,尾巴竖了起来。人与猫一时僵持住。子安盯住老猫的眼睛,老猫的眼睛像多个镜面对照后形成的深不见底的虚空。

老猫完全不认得他了。

离开老家21年,子安每年都要回去几趟。不过从来没好好在意这只老猫。老猫只在父亲喊它的时候才冒出来。平时就在村里四处溜达。村里人都认得这只猫。看到了,就说:“啊,三先生家的猫。”拿东西喂它。它并不吃。看一看,径自走开。它只吃父亲给它的,或者自己捉。老鼠已经不常见了,只能偶尔打打牙祭。子安去年春天回去的时候,老猫不知道从哪里捉来了几条泥鳅,一条一条摆在门口的井边上。父亲把鱼洗洗干净,烧好了,端给它。老猫吃了两条,就在一旁歇着,用爪子洗脸。邻居铁头叔家的狗经不住诱惑,挤过来想偷一条,被老猫一巴掌打在脸上,一声哀嚎,逃得无影无踪。

子安就说:“老猫这么凶!”

父亲的笑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村里的狗都怕它。它走过去,狗都让得远远的。”

最叫人吃惊的,是老猫还会逮鸟。它会找一棵大树爬上去,藏在树叶里,一动不动。终于有只鸟儿过来,在它面前略略停顿一下,它一把就抓过来。所以在子安心里,是拿它一半当野猫的。

看子安没法靠近,父亲走过来,拍拍老猫的头说:“老猫,他是子安,是自己家的人。不是外人,是家里人。”

父亲抱起老猫,把老猫的鼻子硬凑到子安的脸上:“记住,是家里人。”

老猫像是听懂了,身体松驰了下来。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了许多。子安用手轻轻抚摸着它身上的毛。老猫的毛已经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变得干燥而暗淡。老猫先是舔了舔刚刚被子安摸过的毛,又轻轻舔了一下子安的手背。父亲笑起来:“老猫在认你呢。它记得你了。”

子安高兴起来,从父亲手上接过猫。猫一挣扎,跳到地上,走了。父亲说:“不要急。它跟你还不熟。熟了就好了。不过老猫脾气怪。你呢,跟它也不要太亲。它不喜欢人抱它,离人总远远的。”

 

要找有108棵松树的树林,只有上仙鹤山。子安带了父亲从学校后门出来。老猫一直跟在后面。老猫对这样的散步很是愉快。路边上一点点的动静都会引起它极大的兴趣,东扑一下,西扑一下,然而从来不离开父亲的视野。

走到半山腰,才终于找到一块大一点的松林。子安的父亲很认真地数着,真数了超过108棵了,才满意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拧开茶杯的盖子,喝一口浓茶。

松林间有一小块空地,长着杂草和野花。子安把头低下来,对着一丛野菊嗅了嗅,一股杂着泥土味的花香直冲脑门。山坡朝阳,阳光照在已经微汗的脸上,有着一种清爽的暖意。远远听到山顶上仙鹤观的钟声。钟声缓缓的,并不会穿透人的身体,到你身旁了,会漫过你,再朝远处飘过去,浓雾一般。钟声漫过老猫的时候,老猫也停下来,把耳朵转向钟声的方向。子安就想,下回去仙鹤观找正一道长喝茶,应该把老猫带去,也让它看看。

父亲抱起老猫:“子安,既然来了,你就在这里坐一坐,什么都不要想。看看心里是不是好受些。我到旁边去转一转。”

子安点点头,把随身带的一张四方毯子铺在草地上,盘腿坐下,闭上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放在小腹上,手心向上,做出入定的样子。眼睛闭上了,耳朵却更灵敏。不只是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鸟的鸣叫,甚至连山上的人语都隐约可闻。一定是有人拜访正一道长了。道长每次招待客人的茶都不错。不过茶具没有老愚的考究。老愚的一套是景德镇名家做的。南艺后街也有瓷器卖,就更差了。陈老师不知道最近可好。前次还到南艺去看过他。他病在床上,不要说弹琴,下地都不能了。子安端坐着,心思却在乱转,根本无法按捺。实在坐不住,终于站起身来。

父亲带着老猫转了回来,问子安:“怎么样?”

 “好多了。”子安说。

父亲很高兴:“宜观先生说了,你这是正气不足,邪气内侵。有猫在了,鬼怪邪气就近不得身。为什么要坐在松树底下?松树的气场好,刚正,它补人的气。”

子安笑了。点点头,随声附和父亲。

 

父亲在南京又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带着老猫陪子安去松林里打坐。山林里晨练的人们,锻炼的方式是五花八门。有拿肩往树干上撞的,有双手吊在树枝上身体乱晃的,有把双臂舞得如车轮一般的。更离奇的,竟有人不停地扯自己的耳朵,打着自己的耳光。跟他们相比,子安的静坐完全不引人注目,而且这片松林离路远,在山的深处,偶尔才会有人闯过来。闯过来了,看到有人枯木一样坐着,也知趣地赶紧离去。

父亲终于又要回去。他反复叮嘱子安要每天打坐,还有,照顾好老猫。老猫不停地用爪子抓他的裤子,在他的腿间钻来钻去,几乎要用尾巴圈住他的腿,拉着他,不让他走。子安把老猫关在家里。老猫又跳又叫。走得很远了,还听到老猫急促的喵喵的声音。

父亲不让子安远送,子安只好在学校门口跟他挥手告别。回到家,刚打开门,一直蹲在门后面的老猫,蹭地一下,跑了。

子安哪里追得上。等他跑到楼下,老猫早已不见踪影。

 

养了21年的老猫,是一定不能丢的。子安找了三天,虽然没有找到,可基本断定老猫还在校园里。既然在校园里,就好弄了。

子安从来没有想到,校园里竟有好此之多的野猫。一部分是被人遗弃的,一部分恐怕是它们自由繁衍的。有肥有瘦,有大有小。子安不再去松林里打坐,他一早起来就去菜场,买一袋子的小鱼。然后拎了鱼,不停地在校园里转悠。一边走,一边给猫喂鱼。抢到鱼的就躲到一边去独自享用,几只抢不到的,会远远跟着他。并不靠近,很机警,有个什么动静,立即就窜进树丛。子安数过的猫,有100多只了,可一直没看到老猫。幸好有人说看到过,才让子安不至于灰心。

子安找猫的事在学校里很快就传开了。熟人见到,见面的问候都是:“猫找到了?”

到中午的时候,子安袋子里的鱼都分掉了。他在行政楼后面的池塘边上,找一张椅子坐下来,看一池的荷叶发呆。夏天就这么过去了,荷花早谢了,荷叶还好,然而池塘就显得有些落寞,连水面上的涟漪都显得有点呆滞了。一阵风起,几片梧桐叶子从头顶飘下来,落在衣襟上,子安掸了掸,下意识地把领口紧一紧。父亲已经打了两次电话,子安总是说老猫很好,胸闷的程度也大大在减轻。父亲就高兴:“我说嘛,还是我的办法好。”

一只褐色的大猫从冬青树底下钻出来,紧紧盯着子安,眼睛一眨不眨,好像他的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子安也盯着它。这只猫显得十分的粗野,目光也是蛮横而没有顾忌。子安的眼神一点也不能退缩。原本并不太信父亲所谓猫能通灵的说法,可是不久前,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在美国罗得岛州的Steere疗养院,有一只名叫奥斯卡的黑白相间的家猫,竟能预测病人的死亡。它已经预告了50起死亡,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四脚死亡天使”。这个消息让子安对猫开始有所戒备。褐色的大猫终于没敌得过子安的对视,怀着一种恨恨的恶意转身离去。子安松一口气。忽然又自嘲地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竟让自己变得这样神神叨叨了。

子安每天喂过猫,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一坐。每次都有不同的猫会跟过来,在一旁远远地看他。有的目光柔和,有的目光胆怯,也有的老气横秋。猫与猫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复杂。看起来都独来独往,可有几只相对较亲,有几只毫无关联,有几只呢,就常有争执。子安对它们的世界,是越发的感兴趣了。而猫们,也习惯有这样一个人天天来喂鱼。它们几乎每天都要来跟子安打个照面。然而一直没有见着老猫。子安也怀疑老猫是不是已经走出了校园,可是心里又不能放下。他没有办法到外面去找。他只能把希望放在这校园当中。如果老猫真的有灵性,它应该回来,应该来见我。子安想。

 

和往常一样,子安分发了鱼,朝它们抖一抖空袋子,又往池塘边那棵梧桐树走去。木头的长椅上放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的。子安没有去管它,在一旁坐下。或许是哪一个临时放这里的,转一圈会回来。

子安坐在椅子上,有点奇怪。竟然没有一只猫跟过来。他记得在池塘那边的时候,还有两只跟在他的脚后。那些猫们跟他已经亲近许多了,不再远离他。虽然不会让他去抱,却能在他的脚旁边打转了。这让子安的心里有了一丝暖意。有时候甚至会恨恨地想:老猫啊,不用说养了你21年,你到我家里,朝夕相处也六七天了,说走就走了。说你有灵性,我看啊,说不定还不如这些野猫。

眼前看不到猫,子安心里有些失落。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天,觉得很没味道,站起身,准备走了。四处看看,也没有人。他心里就有些疑惑,这袋子到底是谁的呢?“谁的袋子?”他问。那么,该是谁忘在这里的了。子安想。看看里面什么再说吧。

子安打开袋子,啊的一声,立即把袋子扔下。里面是一只死猫。

猫是被人打死的。身上满是血,头几乎都被打扁了。或许是用棍子,或许是用砖头。

子安站在椅子旁边,一阵恶心,又一阵的愤怒。怎么有人这么的残忍,又这么的变态。打死了猫,还——装在袋子里,放在椅子上。为什么要放在这把椅子上?子安一个激灵。这是给我看的。这个人,他知道我喜欢猫,知道我在找猫。这只猫,是我害死的。这个人,是仇恨我,还是仇恨猫?子安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对变态的恐惧。他四下看看。空无一人。或许,那个杀猫的人,就躲在哪个角落正看着。

子安能看出来,死了的这只猫,就是那次与他对视的褐猫。那么一只健壮粗野的猫,就这么死了。子安一度认为,它能做这里的猫王呢。现在成了一个扁了头的“死亡”。

子安拎了猫,找到校园里的园丁,借了铁锹,把猫在一棵玉兰树底下埋了。子安喜欢玉兰树。它在春天是第一棵开花的。花直接就开了,满枝头都是。没有绿叶。像把整个生命都挂在树上。子安觉得这跟褐猫有某种相似的地方。可是褐猫死了。子安走了这一路,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下了个决心,他要找到这个可恶的人。

子安挖了个小坑,把猫埋下去。满心的歉意。如果不是自己这么的喂猫,它就一直会离人远远的。它就不会这么轻易被杀死了。子安觉得是自己的错。而这错,又更让子安增添了对凶手的怒。子安把猫埋好,双手合十,祷告了两句:猫啊,你来世变一只山林里的老虎吧。说完了,一想,也不好。中国差不多没老虎了。还在苟活的虎,大部分都被关在了动物园的笼子里。那就当个离人远远的猫吧。想到这里,心里无限悲凉。不只是为猫。子安往保卫处走去。他要跟他们说,校园里有个杀猫的人。

自从看到了这只死猫之后,子安一直觉得后背凉凉的。总像有冷飕飕的目光在盯着。即便是回了家,也是这样。像有个人,就蹲在楼下,在朝窗口看。

子安这一夜没有睡好。几乎没睡。

 

第二天,子安还是买了鱼去喂猫。看到猫了,他把鱼都扔得远远的,如果猫叨着了,不立即走,他就轰它,赶它,让它惊恐地逃去。子安不再想让这些猫跟他亲近了。他本不想再喂它们的,可不知怎的,一早起来,还是去了菜场。既然去了,只好又买了。子安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不再喂了。喂了,却是害它们。一面想,还是一面喂。只是心情格外的低落。猫们也许看到了子安的反常,没有像往常那样积极地跟他。走到池塘的边上,竟然还剩下了三四条鱼,在袋子里有一下没下地跳着。子安没有去那张平日里坐的椅子。他看了一眼,还好,椅子上空空的,没有异样的东西。子安叹口气,把袋子里的鱼倒进了池塘。看到小鱼在池塘里快活地游来游去,子安又想起几个月前放生的几条鲤鱼,心里一痛。

子安依然在校园里走动,目光探寻着猫的动静。他比以往更想父亲送来的老猫。有时候,甚至觉得那只猫和他的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牵连。他原本是想通过喂猫的方式,跟校园里的猫们混得烂熟了,就会发现老猫的踪迹了。可是被这样一个心怀歹念的人一搅和,完全打乱他的计划。

三四天过去,校园里没有任何的动静。子安带了点鱼食,在校园里走过一圈之后,就到池塘边上喂鱼。他已经不知道还要不要找那只老猫了。也不知道如何去找。有时候,甚至想,就跟父亲明说了吧。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是说:“老猫天天陪我去松林里,好得很。”

子安站在池塘边上,一个保安从他旁边走过,跟他打招呼:“朱老师,又有一只猫被杀死了。”

子安连忙跟过去。死猫是一个女学生看到的。她经过防空洞门口的时候,看到了猫。猫是被用刀砍死的。有一只耳朵都被砍得挂了下来。几个女同学聚在一起,在远处看。其中一个捂着脸在哭,身子一抖一抖的。

保安用袋子装了起来,还是向园丁借了铁锹,子安陪着他,找一块空地埋了。

子安又觉得心脏十分的不舒服,没有多说,回家了。

子安在家里静养了一个星期,下楼到校园里散步。刚刚经过门口的保安室,就被保安喊住:“朱老师,好长时间没见您了。您来坐一下。”保安神情古怪地朝他招招手。

子安进了保安室:“身体不舒服,一直在家里歇着。”

那个跟他一起埋过猫的保安道:“朱老师,校园里出了怪事。这段时间,连您看到的两起,已经有13只猫被人杀死了。”

子安大吃一惊:“13只?”

保安点点头:“手段还残忍得很。有的连头都砍下来了。有的是把尾巴砍掉。还有的剥了皮。是个变态狂。保卫处让我们巡查。哪里查得到。”

一个老年的胖保安皱着眉说:“摄像头也没拍到。肯定是躲在暗处的角落里干的。”

“学生们都传疯掉了。网上也在讲。说我们学校里有个变态狂。”

13只。”子安道。“有没有报案?”

保安们笑起来:“这报什么案。杀的是几只猫。派出所哪会问这个。”

胖保安还是皱着眉头:“要我说,这里的野猫也实在太多。有时候叫一夜。叫得那个惨。觉都睡不着。”

子安瞥了他一眼:“这什么话。猫多就能杀么?”

“老吴,你不要瞎讲。从人道或者生态的角度讲,也不能杀猫的。”一个常常穿着背心在校园里跑步的保安说。

老吴不好跟子安多说,就横了一眼这年轻的保安:“你个假洋鬼子,读你的英语去,不要跟我装斯文。”

子安沉着脸走出去。

老吴看子安走得远了,回头跟几个保安悄声说:“你们说这个姓朱的,会不会是他干的?就他一个人整天没事在校园里乱转,跟猫混。这段时间没看到他,就死了十多只。”

 

杀猫的人没有找到,对子安的传言却越传越广。子安走在校园里,已经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子安知道这传闻,还是借锹给他的园丁说的。

“朱老师,你还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你?”园丁接过子安递给他的一支“南京”烟。

“说我什么?”

“这帮狗日的嚼舌头,说是你在杀猫呢。放狗屁。”园丁朝路边的草丛里吐一口浓痰。

子安一惊:“怎么说是我杀猫?”

“我说是放狗屁么。”园丁说。

子安回了家。

虽然曾有过要捉住这杀猫人的念头,可想过就算了。子安并没有真的行动。等这人杀了十多只猫之后,子安是更为老猫担忧了。不过他是指望保安负起责任来的。保安们自然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心上。他也问过在公安局的朋友。朋友直接就笑他了:“你还真在学校里呆迂了。杀几只猫,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连这个我们都要管。跟你说,添十倍的人手,也顾不过来。这段时间主要是抓酒后驾车。跟你说啊子安,在风头上,千万别酒后驾车。出事了,别给我打电话。保不了。”

有次丁尧打电话过来。丁尧是报社的摄影记者。子安说:“丁尧,我们学校里有人在杀猫。闹得人心惶惶。手段残忍得很。你来采访一下。”

“子安,你身体好些了没?这些闲事你管他干嘛?最近单位派我守医院的急诊室。你别说,急诊室里每天都有特别奇怪的事。无奇不有。我拍了不少好片子。有空发你QQ。你看看。”

“这杀猫的事,闹得人心慌。你说丁尧,你们要是报一报,说不定引起重视,就把那个变态狂抓了。”

“好好好。有空聚啊。”丁尧挂了电话。

子安叹口气。

子安没想到自己竟被当成了杀猫人。这样不行。子安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这样不行。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说是我?子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被那个家伙逼到墙角了。

子安带了一支手电筒,还带了一把起子。他本想带把小刀的。怕被人发现了,说不清。如果是把工具起子,要是动起手来,手里也有个家伙。万一出什么事,还能算个正当防卫。

子安先去了保卫处。保卫处的处长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人,戴副无框的眼镜。他认识子安,也听说杀猫的传言。不过没太往心里去。他知道这学校里,变态的、忧郁的人不少。有些人是不能刺激的。刺激了,出了什么事,负不了责。更何况,也没有证据说是这个子安干的。就是干了,杀几只猫,又不犯法。越是这种变态的人,你越要小心。所以看到子安进来,立即陪笑站起来。

“朱老师,怎么有空来这里。”

“黄处长。啊。”子安平静了一下口气:“最近还有没猫被杀死。”

“还好,还好。不多,一两只。”

“我在想啊,这杀猫的人,能杀猫,就能干别的事。学校里有这样一个人,是个隐患。你们保卫处,应当重视。”

“对对。我们很重视。”

“我是想跟你们打个招呼,我是要查的。从今天起,我就参加巡查了。我有个冒昧的想法。你们能不能也给我配个对讲机,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好跟你们沟通。”

“啊哈,朱老师,我们呢,有我们的纪律。这个对讲机,不好给外人啦。这个不行。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要是有什么情况呢,你直接给我打电话,怎么样?”

“好。”子安把号码记在自己的手机上。

“不过,”黄处长踌躇道:“朱老师,巡查的事还是我们保卫处来做。你在家好好歇着。要你一个老师来做这样的事,像什么话呢?我们也不好看。我跟他们讲,把这个事重视起来。一定重视起来。你呢,歇歇。在家休息。不要管。有什么呢,我们沟通,直接沟通。怎么样?”

子安摆摆手:“你们管的事多,没关系。”

子安走了,黄处长倒变得有点糊涂。他不知道这个朱子安是变态,还是有点神经。应该是有点神经。

 

园丁说他几次听到猫的惨叫。那是临死前的声音。根据这声音,子安断定杀猫人主要是上半夜动手。

校园里猫的几个聚集地,子安是熟知的。不过因为连续的屠杀,猫们早已变成惊弓之鸟。不用说来你脚跟打转了,听到人的脚步,就立即遁去。偌大一个校园,原本猫影横行的景象完全消失了。一部分移居了他处,一部分深居简出。老猫也走了吧。子安想。园丁跟子安说过,被打死的猫里,没有子安说的那只老猫。现在,埋猫的事都是园丁在做。“喂,又死了只猫。”保安就这样喊他:“在美术系楼的西北墙角,就那个掉了头的雕塑底下。”园丁就扛了锹去,嘴里照例骂骂咧咧。

因为子安常给他几支“南京”烟,有时还问他草木的事,园丁对子安倒好,有次竟从家里带了只老母鸡,一定要送给子安。子安既不敢杀,也不忍吃。养了一段时间,趁上次父亲来,让父亲带回了老家。父亲打电话来,说这鸡好,每天一只蛋。子安就很诧异:“怎么养在我这里,一只蛋也没下过?”父亲说:“你那里,放在阳台上,绑着个脚,太阳晒不足,虫子也没一个,下什么蛋。鸡要散养,它脚要不停地在泥里扒它才快活。”

园丁跟子安说:“朱老师,我说你啊,一个文弱书生,真要找那个没屁眼的狗日的?”

子安说:“一天找不到,我一天睡不着。说不定哪天他就把我家那只老猫给打死了。而且,你知道的,不找到他,人家就一直以为是我呢。”

园丁爬在梯子上,用老虎钳解着一根深深勒进树干的铁丝:“朱老师,你看,好好一棵树,非要绑根铁丝。树长粗了,就勒进去。长粗了,再往里勒。你看,铁丝都包进去了,树的伤处鼓了一圈。树想把这个口子养好,养得好吗?铁丝在里面,它养不好。我跟你说,看到它,我心里就疼,倒像勒着我的脖子。有人害树,有人杀猫。要在我们乡下,早被人打个半死了。”

园丁感伤的时候,竟没有骂人。只要说到草木,园丁就这样,像说他的孩子。子安朝他摆摆手:“我看看去。”一直往校园深处去了。

子安巡了几夜,什么动静也没有。或许是猫少了,机警了,不容易下手。或许是子安的动作,引起了杀猫人的警觉。子安已经像个老侦察员的样子。他打量每一个人,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或者来校园里闲逛的。很多人不习惯,背地里说他神经。最后的传说变成这样:“校园里有个精神病老师,专门杀猫。”“据说是没评上教授,气疯的。”“倒在课堂上,后来就疯掉了。”这样的传言,倒使一些人对子安充满了同情。他们偶尔会特意从他面前走过,看他一眼。他们甚至善意地理解,他杀猫是为了表达对教育的不满。有个学生,临毕业的时候还过来跟他攀谈。因为据说,这个精神病对学生还是相当和蔼的。学生说:“老师,你是中国教育制度的牺牲品,我们也是。”子安很愕然。“老师,我学了四年,现在毕业了,工作找不到。离开学校,我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子安道:“不要悲观,不要悲观。你年轻啊,工作必定是找得到的。先不要太挑。有个工作了,干着,看到好的再换。骑马找马。”学生说:“老师,我们都被这社会抛弃了。不可能有我们的机会。机会都是官二代、富二代的。我们,就是悲催的一代。”“太悲观了,太悲观了。我是过来人,只要不放弃,就会有好的结果。”学生朝他挤了个苦苦的笑容,摆摆手,走了。子安也摆摆手,想:这个学生怕是患了忧郁症。

 

天气是日渐地冷了。猫的死亡事情,还在发生。子安束手无策。人也渐渐地消瘦下去。因为大家都知道子安是个精神病,教育制度的的受害者,对于他杀猫,人人心生恐惧,已经有不少人找了学校的领导反映。

子安不知道,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那个他在寻找的杀猫人。他现在已经是变态狂加精神病。知道了也无可奈何。但是别人对他的疏远和恐惧他还是感觉到了。有时候,他善意地朝某个女学生笑笑,点点头,想说个什么,女生竟变得脸色苍白,快步逃去。子安经过几次这样的惶惑,也就主动离她们远远的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境地。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逮着那个阴险的杀猫人。可是,杀猫人就如同一个幽灵。有两次,子安听到了猫的惨叫。他赶过去,猫死了。四周空无一人。猫的惨叫,是凶手发出的唯一声响。

黄处长也接到了对子安的指控,只是他没有证据,不好采取什么手段,就经常在监控室里看子安。有时候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子安还一圈一圈,在昏暗的路灯底下走着,像一只关在大铁笼子里的狼。

有一天不算晚,夜里11点多,黄处长一边在电脑上玩“斗地主”,一边瞥着监视器里的子安。原本正行走着的子安,突然站住,像听到什么声响,立即又飞奔起来。黄处长忙用对讲机喊保安过去。

在摄像头的死角,扔着一只还在抽搐的濒死的猫。子安站在旁边。保安悄悄在对讲机里说:“他又打死了一只。”

看到保安过来,子安说:“我看到凶手的影子了,他跑不远。”一边说,一边跑过去,拿着手电朝树丛里乱晃。保安跟着他,冷冷地看他。

凶手不见了。子安绝望地在一盏路灯底下站住,从口袋里掏出工具起子,死死地握在手上。牙咬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都有点扭曲了。保安打了个冷战,连忙掉头回去。

保安跟黄处长说:“这个人疯掉了。自己杀死了猫,还到处找。我看他的样子,是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梦游,就是鬼上身。”

黄处长点点头,目光从监视器上移开:“我看到了。”

第二天一上班,黄处长给子安学院的院长打了个长长的电话。

 

十一

我是听丁尧说,才知道子安病了。

晚上去看子安。子安请我到校园里一家叫“沁雪园”的湘菜馆吃饭。跟上次在东水关看到的子安相比,他几乎变了一个人。那时的子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忧郁,可还是相当年轻,风度也好。可现在呢,人瘦成长长的一条,面色蜡黄,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表情有点木木的,甚至有点惶惑。不过见到我,倒很高兴,一直跟我说话。说放生,说到松林里打坐,说猫,说杀猫的人。

“在别人的眼里,我也许是个神经病。”他叹口气,放下筷子:“女学生看到我都吓得跑。我还是回报社当个记者算了。”

我说:“回去不容易。我从电视台出来,也想再找个新闻单位,几个月了,一点眉目没有。出来才知道,这个行业紧俏得很。我现在就先在一家酒店呆着,搞什么品牌推广。说白了,就是搞点花样,拉客。”

“有若,你说这个杀猫人怎么回事?就跟我对着干。你说他是针对我吧?”

我稳稳地夹了一片鱼头上的肉放到嘴里,没想竟咬到了辣椒。我长吸一口气,用手擦擦眼泪,含混不清地问子安:“你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我也想过,老师啊、教职工什么的,我没有得罪。就是有两个学生我给过不及格。一个没声音,完全当没发生。另一个找我闹了一个星期。说他家里已经找好工作了,就等毕业。我这一给他不及格,耽误他工作。你说这什么话?这两个学生,几乎不来上课。考试,其实题目在考前都讲过,他们不来,也不问。考试呢,信手胡写。你说我怎么弄?学生我也是不敢得罪的。你知道,现在我们都是由他们打分。你要求严,好,打你不好。你说这老师当得还有什么意思?那好,既然没师道尊严,就大家混吧。可要是一点原则都没有,我这心里又过不去。”

“嗯。我看,这两个人你得好好留意。”

“我留意过。特别是那个找我闹的,整个一个小流氓。头发染成黄的,火把一样竖在头当中,后脑勺剃得光光的——”

我感觉腿被踢了一下。我看了子安一眼,他正说着话:“找我改成绩,我没理他。”我的腿又被踢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我低头一看,他的腿离我又远了。我就觉得诧异了。这个子安怎么回事?莫不是真的精神有了问题?一会儿放生,一会儿阴阳先生什么的,还到松林里打坐。现在又跟一个杀猫的什么人耗上了,这又不停地踢我,什么意思呢?

子安看我用怪怪的目光看他,停住话,也看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精神上有问题?”

膝盖处又一动,我用手一按,膝盖处的裤子里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腾一下跳起来。

一只老鼠窜了出去。

一只老鼠,从我的脚上爬进了我的裤管。幸好里面穿着厚厚的棉裤,老鼠只钻在棉裤与罩裤之间。

我喊店主过来。店主是一个涂着白粉颇有姿色的中年美妇。

“老鼠竟都钻进了裤腿了,你这个店怎么回事?”

“老鼠啊?”她看看我。

我指指对面的墙脚。子安早站起身,看我指他旁边,立即走出来。女店主拉开桌子,空出一块地,走过去。

“那边那边。”子安指着墙角喊。

女店主一脚踩下去,平静地朝服务员说:“拿只塑料袋来。”

饭自然不能吃了。子安懊恼地去结账。女店主说:“给你打个88折吧。本来没老鼠的。学校里有个变态的老师杀猫,把猫全吓跑了。”

我和子安走到门外,子安说:“不送了。”握握我的手,手是冰冷的。一阵风吹过来,夹着尘灰,打在脸上。我赶紧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朝子安摆摆,两人各自怀着一种莫名的烦燥分了手。

 

十二

院长应该是在我见过子安后的第三天来他家的。他带了两瓶“MICHEL LEON”牌子的法国红酒,一盒茶叶。见到子安,院长吃一惊。子安的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气。看人的目光,也带着一股冷意。眼睛里原先轻灵、温暖的光亮也没有了。

“朱老师,看你精神不太好啊。这么长时间没来看你。怪我。说实在的,院里的杂事多。缠着身子,跑一步都不行啊。”

子安点点头:“知道,知道,你们忙。上次我生病的事,给你们添麻烦,还没去谢你们。”

“你不要客气。好好养身体。你到医院看过没有?”

“看过了,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可能歇阵子就好了。”

“我看你气色不好,你不要掉以轻心,还是要去看看。你看,要不要我帮你找找人?”

“看没用,几个大医院都去过了。”

“你去了哪几家?”

“鼓楼医院、军区总院、省人民医院,都去了,没用,查不出来。”

“朱老师,不知道当不当讲。我们都是老同事,又是老朋友了。我看你这精神不好。可能不是生理性的病。我说,要不然,你去脑科医院看看,我那里正好有个朋友,当主任医师。反正就看看。”

子安一愣。他知道,脑科医院是精神病医院。看看院长的表情,诚恳动情,没有什么不对劲。子安再想想自己,觉得也对。既然这病哪里都查不出来,说不定,真是精神性的。阴阳先生不是说“邪气内侵”么?

院长说:“这段时间,学校里猫的事,也闹得人心烦。”

子安说:“我也为这事烦。有个人,变态得很,专门杀猫啊。跟猫有什么仇。”

院长说:“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又闲扯了几句,院长起身告辞:“我这就给我那朋友打电话,朱老师,你不要客气,身体要紧。我看啊,明天你就去。不要耽误了时机。早一天看,早一天好。”

子安点头,把院长送到楼下。

院长又跟子安打过两次电话,定在周一去脑科医院,还派了系里一个年轻的辅导员老师来陪他。子安对自己也有了相当的怀疑。他知道自己变得孤僻了,没法跟人对话,神思恍惚,饭也吃不下。那就到医院查查吧,也没什么坏处。

脑科医院的医生,因为是院长的朋友,对子安的检查格外的仔细认真。检查完了,说:“朱老师,你这个情况比较严重,属于重度忧郁症了。病到这个程度,很危险,甚至,可能你自己做什么,你都会控制不了。你自己都可能不知道。这就必须要药物控制。我建议你住院治疗。床位你不要担心,怎么样我都给你安排一个。你这样,今天就不要回去了,住下来。东西让家里人送过来。”

陪同的年轻老师赶紧说:“医生,没关系,我送过来。朱老师的爱人出国了,在国外。家里就他一个人。有什么情况,你跟我们院长说,什么事我们院里都会安排好。”

子安说:“那怎么行,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

年轻的辅导员老师是个过分礼貌的年轻人。院长或许早已详细交待过了,他硬生生地把子安在医院里安顿下来。

进入病房的过道口有两道的铁栅栏。子安刚进来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几个人端着饭盆在过道里吃饭,说着话,一个人就把饭盆子扣到另一个人脸上,两人立即扭打起来。医生把子安往他房间里一推,就赶过去拉架。

跟子安同房间的是一个梳着油亮大背头的胖胖的中年人,靠在门框上轻蔑地笑。等打闹停下来,立即走到子安面前,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小南,钢琴家。”他把手伸到子安面前。手的确漂亮,纤细修长,白白净净。子安连忙握了一下。

“你呢?”小南一挑眉角问子安。

“我姓朱,教书。”

小南妩媚一笑:“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那些人——”他翘着兰花指指了指外面,然后又用这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划了个圈:“这里有问题。”说完,小南把自己嘴里的口香糖取出来,按在他床头的白墙壁上。那墙上已被他按了许多,组成了一个一个音符。

小南看起来胖,睡觉倒静,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子安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他相信医生的话。他反来复去地想,是我吗?真是我杀了那些猫,我自己还不知道?我有精神病?真有?如果没有,怎么想得起来要养一只老猫辟邪呢?这在几年前肯定不会的。都是心悸闹的。还放生,还到松林里打坐,还看道士,看阴阳先生。子安想,幸好这些没有跟人讲,讲了,恐怕就直接送到“青龙山精神病院”了。还是当记者的时候,他到那里采访过。到那里,就完了。每天吃药,把自己吃得痴痴呆呆。一辈子就交待在那里了。子安决定好好表现。他有点怕了。怕自己。

 

十三

报案的是个退休女教师。她的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因为她是学校里的老师,儿子被照顾录取在本校读大学。她每天用轮椅推着儿子上学放学。学校里的人个个都认得她。她跟保安说,她们楼下的地下室里,有几只死猫,都冻在水里。

黄处长带着四五个保安赶了过去。

“一直都是关着的。”退休老师推开地下室的门:“我下午从这里走,看到门虚掩着,我想关起来,顺便往里一看,全是水,都结成了冰,你们看——”

整个地下室都被水淹了,水又结成了厚冰,厚冰里冻着四只猫。猫倒在冰里,一部分在冰里,一部分在冰外。应该是被人杀死了,扔在地上,被水淹了,再冻住的。

水应该是从外面漫进来的。七八天前下了一场大雨。在靠墙的地方,放着厚厚的,用拆开来的纸盒做成的床铺。床铺上什么都没有,但能看出被身体压过的痕迹。现在这个纸做的床铺,被冻在了冰里。地下室其他地方,全都空无一物。

黄处长回到监控室,仔细地查看录像。

在录像里能消楚看到那人的有三次。这人看起来有点土,有点凶,40岁左右,一米七的个子,走路外八字,戴个鸭舌帽。他不是学校里的教职工。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从录像里看,大概在一个星期前,这人出了校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十四

学校里果然不再发生杀猫事件。有人说是那个杀猫的人离开学校了,更多的人说是那个杀猫的老师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过了相当一段时间,黄处长在校园里碰到子安学院的院长。说起子安,黄处长才想起还没有告诉院长,杀猫可能另有其人,不一定是子安。

子安从脑科医院回到学校,发现校园里贴满了通缉令。

几天前,有人在下关银行门口持枪抢劫,打死了一个人,抢走20万。那通缉令上的人,是个侧影,拎着个包,正急步而行。子安看看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刚回到家,子安就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接到电话就问:“听说南京杀人了?”

“抢钱。”子安说。

“抓到没?”

“没呢。”

“你取钱的时候要当心啊。现在的人,丧心病狂,你说,抢钱就抢钱呗,不管,先一枪把人打死。你取钱时可要多看看。不过暂时可能还好,听说他抢了不少钱,。要等钱花光了才会再抢。”

子安没有说话。

“子安,你身体怎么样?”

“我全好了。”

“我说听阴阳先生的没错吧,这不是好了么。我过两天再来南京,老猫还好吧?”

“嗯嗯。”子安支吾着,抬头看了看窗外。校园里多了好些背枪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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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三先生很出彩,每到三先生,我就想笑。

子安站在椅子旁边,一阵恶心,又一阵的愤怒。怎么有人这么的残忍,又这么的变态。打死了猫,还——装在袋子里,放在椅子上。为什么要放在这把椅子上?子安一个激灵。这是给我看的。这个人,他知道我喜欢猫,知道我在找猫。这只猫,是我害死的。这个人,是仇恨我,还是仇恨猫?子安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对变态的恐惧。他四下看看。空无一人。或许,那个杀猫的人,就躲在哪个角落正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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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变态的太突然。突然的变态,也就是故意的变态。

父亲说:“你那里,放在阳台上,绑着个脚,太阳晒不足,虫子也没一个,下什么蛋。鸡要散养,它脚要不停地在泥里扒它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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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一开口,就透着泥土的喜气,活灵活现:)

:)

还不错,读完之后嘴角持续上扬,并且毫无顾忌地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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