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1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就是木槿。

木槿长在土地庙的前面。门左一棵,门右一棵。左边一棵的树下,是一口水井,井上的石栏早已被绳子磨出了很多印痕。远村隐隐传来两声鸡鸣,天刚微曦。“伊哑”一声,庙门开了。东溪拎了一只木盆出来,到井边上,打一桶水洗脸,仰头便看到了木槿枝头刚开的花朵。东溪这才想起,今日立夏。

吃过早餐,东溪用五色丝线编了一根彩带,扎在门右的那棵木槿树枝上。彩带叫长命缕,原是在立夏日系在心上人手臂上的。那一年,东溪26岁,仍是孤身一人,独自住在土地庙里。既是立夏日,午后便会有乡邻来庙里敬神。东溪把庙堂打扫干净,院子里的泥地上,也洒了水,然后把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雕像捧到院里的桌上,拿一块干净的布,细细地擦。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都是新雕的,柞树的木材,雕工极细,眉毛发丝,纤毫毕现。最妙的是眼神,无论你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带着笑,对你要说话。东溪正擦着哩,就听到墙外有人喊:“东溪,可有干菊花?”

来的是木匠。“有,有。”东溪答道,把土地神供到庙里的案桌上,到西厢房里拿出一只雕花的木盒子,抽开盖子,让木匠自己从里面抓。

“多抓点,多抓点。”东溪殷勤地劝着。木匠只抓了一小把,放在随手从汕河新采的一片荷叶里:“用不着许多,只是一个意思。”

木匠拿了菊花回去,是要烧成灰洒在麦堆里的。立夏日洒菊灰,麦便不蛀。

“木匠,菊灰不要飘到汕河里。”

“晓得。”木匠抬脚要走,一眼就看到了木槿树上的长命缕。

 

2

木匠是我的爷爷,叫同守。爷爷在83岁的时候去世了,如果还活着,今年正好一百岁。

东溪在木槿树上系长命缕的事是爷爷跟我说的。我就问他:“东溪爷爷怎么没有东溪奶奶?”爷爷说:“他不要。”“他为什么不要?”“他不想要。”“那他把长命缕挂在树上做什么?”爷爷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再跟你说。”我说:“我怎么不懂?我懂。我都十岁了。”爷爷掉了头不理我,手里捏着刀专心地雕奶奶的牌位。奶奶早就去世了,他还不停地雕奶奶的牌位,反反复复地在上面刻一些好看的花纹。

自从知道了东溪爷爷会在木槿树上挂长命缕,我每年的立夏都要去土地庙看一看,每次都能看到。树下的桌上,总放一桶薄荷煮的凉水。我用木勺舀一碗,喝了,去土地神面前磕头。磕头不能空手去的,须带几枝自家田地里的稻穗,恭敬地摆在土地神面前。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都是很欢喜的样子。磕头的时候,东溪就站着旁边,合十答礼。东溪长得十分的清瘦,个子不高,脸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照例,等我磕完头,他会说,不要把菊灰洒到汕河里啊。我说:“东溪爷爷,我知道。菊灰若是洒到河里了,青蛙就不会叫了。青蛙不叫了,就不得丰收。”东溪就笑一笑。可是第二年,他还会这么提醒,好像是土地神必得让他这么一说。

 

3

东溪是到朝鲜打过仗的。打仗回来,没有住处,村长安排他住在土地庙。土地庙破旧不堪,连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都不见了。村长就派了我的木匠爷爷,带了几个人,重新修整一番。

东溪当兵出去六年才回来。回到村子的当天就去了芹秀家。

汕河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把村子一分为二。河上有一座小木桥。芹秀家住河东。一过桥,左手,门口有棵大桑树的便是。

芹秀的丈夫不在了,家里只有公公和她。东溪去芹秀家是因为井水。井水是和东溪一同去当兵的。东溪回来了,井水没能回来,死在朝鲜的上甘岭。

井水本是不肯去当兵的。拉走的那一天,他被绑在芹秀家门口的桑树上一顿好打。合村的人都来看。

照上面的规矩,家里有弟兄三个的,必得要有一个去当兵,说徐州在打仗,人手吃紧。东溪的大哥、二哥都结婚成家了,只有他光棍一个,给富户扛长工。村长说,当了兵,有酒肉吃,每个月还有粮饷,东溪便应了。大哥二哥轮流请他吃了三天的酒席。

井水是家中老四,读了三年私塾,十分明事理。孝顺父母,对三个哥哥也恭敬有礼。谁家若是请他帮个忙,随喊随到。按理说,派他当兵,是不会推脱的,哪知道村长跟他一说,他竟死活不从。父母每天跟井水哭,说三个哥哥都有家有口,万一有个闪失,孤儿寡母如何是好。井水也哭,却不说话。

到了出发这一日,村长带了人四处找不着井水,把领来的军服往他父亲面前一扔:“当兵是件光荣的事,到你家倒变成烫手的山竽。名单是早报上去的,我也是进退不得。儿子你自己挑一个,中午出发。”

井水躲在芹秀的房里。

芹秀去年失了丈夫。芹秀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肌肤如雪,瓜子脸,见人先笑,欲说还羞的样子。嫁过来之后,是丈夫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曾到田地里做半点粗活。丈夫死了,村里人都说是因为她太美,丈夫每晚操劳过度,断送了性命。

在芹秀新嫁时的婚宴上,井水就丢了魂魄。两年间,父母给他提过五回的亲,都被他回了。

井水学的是弹棉花的手艺。芹秀新婚的这年冬天,芹秀的丈夫又请他去,弹两条新的。井水这次弹得格外的细致,芹秀也觉到了不一般。八斤的被子,他不肯放过一个细小的棉花疙瘩。那弓弹得抑扬顿挫,如琴瑟一般。棉花铺在堂屋的中间,细细的棉絮杨花般飞舞。芹秀出来倒了几次茶,猛然看到了井水眼里的亮光,就躲到新房里,再不敢出来了。然而弹棉花的弦声,还是绵绵地传过来。

井水再见到芹秀又在一年之后,那是冬天。芹秀的丈夫死了,停在堂屋的中央。井水来行礼。芹秀一身缟素,哭成个泪人儿。井水只看了她一眼,心里一酸,也要流下泪来。等他转身回到家里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心里却冒出欢喜的念头。

知道井水跟芹秀好上的只有他二哥。二哥是个老实人,一天也说不上一两句话,只知道埋头做活。二哥跟父亲说:“井水怕是躲在芹秀屋里。”

父亲从芹秀的屋里把井水拖出来。井水抱着芹秀院子里的桑树放声大哭。乡邻们从四面聚过来。村长本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等他哭好了上路的,可眼见得日头过午了,井水还是抱着桑树不放。军令如山,村长头上也冒出汗来,挥挥手,让井水的几个哥哥拿来麻绳,剥了井水的上衣,死死绑在了桑树上。

东溪已经把军装格正正地穿在了身上。乡邻看他成了公家的人,不住有人给他递上水烟。东溪对井水跟芹秀相好的事很吃一惊,想到井水这个弹棉花的,倒占了这合村头等人才的便宜,心里不由得愤愤骂了好几句。

井水被绑到树上,露出一身的白肉。“去不去?”村长操起一根赶牛的鞭子。井水望着芹秀紧闭的大门,不说话。村长咬咬牙,一鞭子抽下去,井水的胸脯上立即绽出一道红印来。井水一声不吭,眼睛还是瞪着那紧闭的门。打出火气来的村长,急红了眼,刷刷一连数鞭。村长吼道:“你不去,今天就打死在这里。”井水仰头对着天,“啊——”地大喊一声。

芹秀猛然拉开门,快步走到井水的面前,伸了手想去抱他,又在半空中停住。她拿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细声地说:“你去。我等你。”说完返身进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原本蹲在地上不停抽水烟的芹秀的公公,赤红着脸站起来,从村长手里夺过鞭子,啪一下狠狠抽在井水的脸上。村长连忙劈手夺过来,一把将他推到人众里。

井水的脸上肿出了鞭痕,变得十分的狰狞。他朝村长点点头:“我去。”

 

4

东溪跟井水当兵去了六年,未曾同村里通半点音信。等东溪回到村子,人们才知道井水死了。

东溪去了芹秀家。很多人看到他穿着旧军装,吱呀吱呀地走过汕河上的小木桥。东溪后来说,他跟芹秀说了一句:“井水死了。”芹秀就晕倒在地上,是他掐人中才醒的。

东溪又过了几天才去跟芹秀说井水怎样死的。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芹秀家的狗对着他狂叫,也没有人出来呵一声。

东溪硬着头皮进了屋。一进门,空地上摆着成形的、不成形的纸人纸马纸屋纸家具。芹秀的公公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裱糊匠,白天要到生产队做工,晚上才好做手艺。往里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公公的刀、剪、浆糊和各式的纸张。桌子的中间是一盏亮堂堂的罩子灯。公公就坐在八仙桌边,脸朝西,头也不抬地忙碌。忙一会儿,拿酒瓶灌一口酒,并不要下酒的菜。公公的对面坐着芹秀。芹秀低着头,靠在椅子上,像是骨头被抽掉了。东溪就背对着门坐在八仙桌边上,面朝着北墙跟这两人说话。

靠北墙放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摆着祖先亡人的牌位、香炉和烛台。刷着石灰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幅的毛主席像。事实上,东溪就一直对着毛主席像在说话。

 

5

炮打了一天,刚刚停,东溪就同班长上了阵地。班长就是井水,到朝鲜不久才当上。到阵地上一看,没一个活人。班长领着弟兄们散开来。怕是紧张弄的,东溪解开裤子,朝一段冒烟的树撒尿,想要浇熄掉。突然就觉得后腰上有股凉气。把头一转,一把枪正对着东溪。东溪双手还提着裤子,人就僵掉了。

等看清东溪是自己人,那伤兵又把眼睛合上,呻吟一声,手里的枪放了下去。

“班长,班长。”东溪就朝井水喊。井水跑过来,一把撕开伤兵满是血的棉袄,拿绷带缠他。东溪一把从伤兵手里抓过枪,一拉,空枪,没有子弹。东溪回头朝空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背下去。”井水朝东溪挥挥手。

东溪背了伤员往后山走的时候,太阳就要下山了。

    东溪走得快,一颠一颠的,伤员趴在他的背上,不停地叫。他就慢下来,对伤员说:“同志,不要叫,引来敌人,就完了。”伤员就忍着不叫。

    夜黑了。敌人的炮火一阵紧似一阵。东溪急了,走了半夜,歇了8次,医院还没到。真是撞邪了。东溪的两条腿直打晃,没办法,只得在路边坐下来,不走了。东溪跟伤员说:“同志,你再坚持一下,医院就到了。”怕他要冻死,就把棉衣解下来,盖在他身上。伤员应该也累了,连哼也没力气了。

天才露了一点亮,东溪就望到医院在前头500多米远的山洼子里。“我的乖乖!”东溪叫一声,背了伤员就跑。

东溪把伤员放在医院门口的一张担架上,喊医生。一个年纪不大的医生过来伸手一摸,抬头看了东溪一眼:“人早死了,送过来做什么?”东溪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低声跟医生说:“那我回了。”

“歇口气,吃碗稀饭去。”医生朝旁边招招手,两个女兵过来,把担架抬走了。

东溪喝了两碗稀饭,回过了劲,就一路小跑往阵地上赶。真不晓得怎么跟井水交代,送个伤员送了一夜,人还死了。

回到阵地,东溪呆住了。那段昨天黄昏被他用小便浇过的树干又在冒烟。往山坡下一望,一个班的弟兄大部分躺在了坡上。

一定是没了弹药,跟敌人肉搏的。有的背后被刺了洞,身子底下还紧紧压着个死尸。有的没到敌人跟前,就被子弹打穿了。找了一圈,就是没有井水。

直找到坡底,才见到班长井水。他只剩了个头,带着肩膀。四周都是敌人的死尸。井水是抱了一捆手榴弹,跳到敌人堆里拉炸的。

东溪抱着井水的头回到战壕里。又找了半天,找到了两颗手榴弹,都是死了的战友捏在手上的,没来得及拉引线。子弹是一颗也没有了。东溪靠着战壕坐着,把手榴弹的引线圈套在手指上,等敌人上来。枪停了,炮停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左右看看,用脚把旁边一只黑瘦的死鼠踢开去,仰脸看着被硝烟弄脏了的天,叹一口气道:“哪天不死人!”

 

6

东溪活着回来了。

东溪一天天往芹秀家跑。据说是芹秀请他去的,让他讲讲井水。东溪每天吃过晚饭就过去。芹秀的公公先忍让了几天,终于发了火:“你个大男人,有事没事,来我们家,像个什么样子?”东溪知道他好酒,就拿退伍金给他买酒。公公有酒喝,也就不多言,有时候还训两句朝东溪叫的狗。

芹秀给集体照看三头牛,东溪跟社员上工下工,在地里做活,两人碰不到。只有晚上下工了,吃了饭,他来坐一坐,谈谈井水。东溪觉得自己的命是井水救的,要对芹秀好。井水每天都跟自己谈她。几年来,他们天天在一起,有个空隙,就说芹秀。

东溪对芹秀已经像井水一样了解。井水到朝鲜后,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来,就一次次跟东溪讲芹秀。说他怎么躲在芹秀窗子外面唱,怎么在芹秀回娘家的时候,跟一路。说他买各式好吃的东西,偷偷放她的窗台上。说连她家的狗也哄得好好的,后来只要用手在它头上一拍,它就快活地直摇尾巴。一直说到终于有一天进了芹秀的房。井水把能回忆起的细节,一一都说给了东溪。东溪每次都听得认真,井水说完了,他还在傻愣愣地发呆。井水就给他一巴掌:“你这狗日的,跟我一样,都会死在这里。”

总是这样,听到小木桥上吱呀吱呀的声音了,芹秀家的狗就会跑出来叫两声,发现是东溪,又摇着尾,在前面带路似的小跑,跑到门口趴在地上,抬头望东溪。门是虚掩的,里面透着光。东溪弯下腰,摸摸狗的头,再轻轻一拍,推门进去。芹秀和公公就在桌子的两旁坐着,抬头看一眼东溪,又各做各的事。公公一边喝酒,一边糊他的纸家具。芹秀纳鞋底。东溪对着毛主席像讲东讲西。芹秀听着东溪的故事,偶尔会飞一般瞟东溪一眼。东溪在这几乎抓不住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点点的笑意,东溪就满足了。再小坐片刻,便满怀喜悦回到他住的土地庙。

 

7

东溪当然不会让芹秀知道,他对她和井水有多么知根知底。他跟她只说井水在部队里的事。芹秀并不要听打仗,却对兵们的打闹玩笑有兴趣。后来,东溪就跟芹秀说起井水当逃兵的事。

东溪和井水被带到溱潼,入了新四军,两人分在一个班。班长本是里下河一个村的翻身主任,新四军北撤,他怕留在村里被反动派杀头,跟着部队往北跑。再回来的时候,就当了班长。班长是个细长个子,走起路来,腰有点扭,像个女人。虽然尖着嗓子说话,并不凶,一脸温和的笑。班长带着四个新兵,押一队民夫往前线送粮。一路走,一路教新兵们使枪。并不真使,只是比划比划,没有弹药糟蹋,大概懂个意思就行。

运粮的队伍走到一个河滩上,正等着对岸的渡船,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对着人群又是丢炸弹,又是机枪扫射。班长喊,趴下,趴下!大家面朝地趴下。

东溪和井水在地上趴了很长时间。听不到丝毫动静了,才爬起身。河滩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几辆小推车中弹起火了,正烧着。班长死了,脸朝天,眼睛睁着。旁边哼哼的是跟他们一道来的一个新兵。另一个兵没影子,跑了。民夫们也跑了。没跑的,都躺在地上,全死了。

“怎么弄?回去算了。”东溪说。看到一地的死人,他害怕了:“到不了大部队,恐怕就被打死了。”

井水说:“到了队伍也是打死。”

两个人是在苏胖庄被抓住的。挂着盒子枪的队长一眼就看出他们是逃兵,打着绑腿,穿着百姓的衣服,又没有路条。队长一挥手,两个民兵过来,反背了两人的手,绑了起来。井水就说:“都是自己人。我们也是解放军。”队长过来,踢了他一脚:“可耻!国民党的逃兵还好说,解放了,可以当我们的人。”他挥挥手:“关起来,明天送乡里枪毙!”

东溪和井水被关在一间堆着农具的仓库里,靠墙坐着。门锁着,一个民兵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吧哒吧哒抽水烟。

两个人一言不发。到半夜,井水抽抽噎噎哭起来。

“喂,你在想芹秀吧?”东溪说。

井水不说话,只是哭。看守的民兵打开门,拎了马灯进来,朝他们照。看到井水脸上的眼泪,没有说话,又关了门出去。

井水不哭了,往墙上重重一靠,叹口气。忽地又坐直,把脸凑到东溪耳朵边上说:“是土墙。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

井水和东溪用一把没有柄的锄头,在土墙上挖了一个洞,逃了。

在远离了村子的野地里,两人发生了争执。井水说什么都要回家,东溪说要回去找队伍。其实走哪条路都凶险。东溪说:“回到家,说不定还是被村长送到乡里去枪毙。”井水说:“我偷偷回去一下,就远走高飞,不相信找不到一个地方躲起来。”东溪说:“你是好,两个人可以过快活日子。我有什么好?我不回去。”井水发了半天呆,还是跟上了东溪。

井水和东溪追了一天,才赶上送粮的小车队伍。幸好还有三四个民夫是旧识,认得他俩。新班长倒没有细加盘问,只是说:“新兵啊?”他俩点点头。班长身旁的两个老兵就嘿嘿笑。

井水负伤,是过了长江后的事情。

冲锋号一吹,井水就随着队伍往前冲。天上的子弹蝗虫般乱飞。突然就听到人喊:“同志,你挂花了。”井水停住脚,用手在腿上一摸,一手的血,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五六个兵奔过来抬他。排长吼道:“妈的,两个人抬。其他人给我冲!”

东溪到医院去看井水。井水的脸上放着光:“腿瘸了。路走不了了。”东溪瞥了他一眼:“腿瘸了有什么好?芹秀还能要个瘸子?”井水呵呵笑。

战事的空隙,排长从前线来医院把井水和几个伤愈的带走。井水拄着双拐,一颠一颠地到院子里来见排长。院子不大,里面有一棵银杏树,看样子上百年了。排长就站在银杏树的底下。井水走到排长面前,用胳膊支着拐杖,半伸着手跟排长去握:“排长,排长,真舍不得你们啊。”握到排长的手了,才觉得他的脸是阴沉的。排长夺过井水的拐杖,用力朝远处扔去。井水失去重心,身子一歪,踉跄了两步,挣扎着倒在地上。排长从井水的旁边捡起另一支拐杖,在他的身上啪啪啪就是几下:“叫你装,叫你装!”

井水后来又逃跑了三次。有两次被东溪追到了,劝了回去。有一次,是东溪报告了,没有跑就被抓了起来,一通的毒打。东溪是在帮他,如果他真跑了,被抓到,是要枪毙的。即便逃回了村子,没有手续,也会抓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死。井水直到去了朝鲜,才真正死了心。他死了心以后,倒跟东溪和好了,不记恨东溪。打起仗也,也不要命。他跟东溪说:“就死在一块吧。”

东溪也认定自己要死在朝鲜的。可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跟井水说心里话。怎么说呢?没法说。他一次次不让井水做逃兵,虽说是怕他被抓到会死,可也不只是这样。他实在不情愿他回到村子。这个不情愿的念头从什么时候起的?细细想,恐怕在芹秀从家里跑出来,对绑在桑树上的井水说:“我等你。”这句话时,这个念头就有了。

现在,井水死了。当初的这个念头,成了折磨东溪的噩梦。东溪就反复对自己说,我要好好帮井水照顾芹秀。

 

8

东溪要替井水照顾芹秀,已经不可能了。

东溪每天还来,但已经十多天没给公公带酒,公公也不言语。公公知道,东溪的退伍金用完了,又成了一个穷光蛋。更何况,村里的闲言碎语也越传越盛。

大年三十,东溪拎了两条鱼去芹秀家。进到院子,正碰到芹秀拿个小圆篓,装着石灰,在地上印一个一个白圈。这叫“打囤”,表明粮食太多了,装了一囤又一囤。“打囤”是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必要做的事。看到东溪过来,芹秀直起腰,满脸的笑迎上来。

“晚饭吃了?”

“吃了。”在月光底下,东溪觉得芹秀的脸像是画出来的一般,不禁有些痴了。芹秀轻轻一笑,从他手里接过鱼:“进来坐吧。”

芹秀的公公端坐在东溪平时坐的那条长凳上,脸朝外,拿个水烟抽着。看东溪进来,公公抬头看了他一眼,从烟盒里捏出一撮金黄的烟叶子,按在烟嘴上,顺手拿燃着的麻杆点着,咕噜咕噜一吸,鼻子里冒出长长的烟来,然后轻轻一吹,“噗”的一声,烟嘴上的烟灰跳落到地上。“过了年,就不来了吧。你也是个要脸的人,不能让人指脊梁骨。”

东溪的脸胀得通红,一时回不上话来。芹秀拎了东溪带来的鱼,正要送到厨房,听到公公这话,重重往地上一扔,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嗵的一声把门关了。

两条鱼在地上直蹦直跳,因为嘴被几根稻草栓在一起,蹦不远,只能在地上打滚。公公提起来,递还给东溪:“都是一个村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让我把话说绝。”

东溪拎了鱼,走到汕河边上,回头看看芹秀的窗子,里面亮着灯。一个人影站在窗口。东溪就沿着这河边走,站到这窗子的正对面。手里的鱼不停地折腾着,东溪就一直看着那灯光映着的人影。

等灯熄了,那窗子跟房子一起,变成黑夜里一个模糊的轮廓,东溪又回头过那汕河上的木桥。木桥吱呀吱呀地响起来。东溪走到木桥的中间,回过头,就又看到芹秀的窗子亮起了灯。只是亮了一下,又灭了。东溪就在小木桥上站着。站了半天,解开手里的稻草,把那两条鱼投进了汕河,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土地庙。

过年后一个月,村里的男人们全上了古马河的水利工地。

已经是春天了。工地上的工人们都脱了棉衣,穿了单衣裤挑泥,只有东溪还穿着一件军大衣。这军大衣已经脏得没法再看了。因为他这旧大衣,人们都在背地里耻笑。

东溪从来的第一天,就一直穿着这件由黄变黑的军大衣。平日里我的木匠爷爷跟他说话最多,忍不住就问他:“东溪,这天都暖了,怎么还穿大衣呢?”

东溪拉了我爷爷跑到没人的工棚里:“木匠,我回来没给自己买过一样东西,我这是没办法。”东溪掀开大衣,里面只穿着一条有破洞的短裤。爷爷吃一惊,什么也没说,当晚回到家,拿了自己一条长裤,又拿了伯父一件褂子,给东溪送过去。

第二天,东溪脱了大衣,穿着单衣褂上工地,从河底往岸上挑满满两筐的泥,嘴里也和着众人吼起震天的号子。

那天晚上,东溪跟我的爷爷有过一次深谈。

东溪说:“我的命是井水救的。我就想对芹秀好些,算我报答井水。可她公公连家门都不让我踏一步。”

爷爷说:“你就算了。她要你帮什么?”

“那我怎么对得住死去的井水呢?”

“你能帮她什么?钱你没有。只有两把力气。力气有什么用。我看啊,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日子。”

东溪叹口气:“我是个没用的人。”

爷爷几乎每个晚上都听到东溪的叹息。爷爷知道他在想什么。可爷爷知道,他想的,对谁也不可以说。

古马河的工程没有结束,就听到芹秀的死讯,得的是急病。

 

9

芹秀就摆在她家的客厅里。身上穿着大红的寿衣。寿衣是老式的,料子很粗糙。头上戴了个黑色的软边圆帽,帽沿上夹着一张黄纸,挡着她的脸,表明没脸见谁。这个奇怪的规矩,据说还是吴王夫差传下的。

东溪淌着泪,却不能大哭出来,只是在她的头前磕了三个头,在地上的铁锅里烧了两把纸钱,就退了出去。

芹秀第二天就被火化了。因为芹秀是个失了节的人,跟井水。公公不肯把骨灰留在家里,直接就撒到家西边的汕河里了。

那天夜里,东溪一直在汕河边上坐着。好几个走夜路的人从他旁边走过,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像是呆掉了。

 

    10

东溪来跟我爷爷借了木匠的工具,斧头、凿子、雕刀、锉。爷爷问他做什么?东溪说:“我住在土地庙里,土地神倒不在,住得不安生。想雕了土地神,供着。”爷爷就说:“好事啊。真有好几年没去敬过土地神了,难怪这几年收成不好。你好好弄。”爷爷从家里找出一段珍藏的榨木:“这个是好木头。好是好,就是难弄,俗话说榨木硬似铁。不过,雕土地神,倒正合用。”

东溪谢了我爷爷回去。一连几个月都在雕这段榨木。

先雕出了土地娘娘。看到的人都说好,没想到东溪还有这个好手艺。爷爷就很着重他,几次跟他说,有木工活的时候,可以跟着去,既可以换工分,也能吃几顿好饭。东溪却不肯。依然每日里听生产队长的哨子去田地里上工。

土地庙在村子西头的一块荒坡上,跟村子还隔着一大片的桑林,东溪一个人孤零地住在那里,没事就打磨他的土地娘娘。土地娘娘是照芹秀的样子雕的。不过这娘娘是笑着的,芹秀笑得少。又因为穿了古人的衣服,梳着古人的发髻,不细细端详,不大会发现这个秘密。但是我爷爷知道。东溪刚雕好,我爷爷就说:“看起来眼熟啊。”东溪说:“木匠,不要说。上了漆就看不出来了。”爷爷说:“不说。”又说:“倒也好。”

“这骨灰到底为什么要撒到河里呢?人死了,入土为安,埋了也就算了,还要去喂鱼。”有一天,东溪忍不住跟我爷爷说。

“撒就撒吧,不撒怎么着?祖坟里是不能葬的。她跟井水有这样的事,她公公怎么还要她进祖坟。不进祖坟,随便埋了,做个孤魂野鬼,也可怜,不如就撒了。”

“撒了就连魂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了。”

爷爷和东溪坐在土地庙的门口说话。话说到这里,爷爷看了一眼庙堂里案桌上那尊还没有上漆的土地娘娘。

雕好了土地娘娘,东溪接着又雕土地公公。自然,土地公公的样子是照着井水雕的。

“木匠,你还记得井水的样子吧?”

“记得。”

在这件事上,东溪不避我的木匠爷爷。我爷爷直到去世,也帮他藏着这个秘密,只跟我父亲说过。爷爷说,两个人,都是孤魂野鬼,命苦。东溪给他们这样一个去处,也好。

 

11

今年端午节后,父亲从老家来南京看我,带了一篮子母亲包好的粽子。

我在电视台做摄像,因为渣土车夜里撞了两个人,我去采访,等片子做好,回到家已是下半夜。第二天起床就迟了。等我起来,父亲已经在厅里坐了很久。餐桌上放着一只白瓷的大盘,里面是三只煮好的粽。

“粽箬还是汕河里摘的吧?”我剥开一只,露出雪白的糯米。

“汕河里的。你看这系粽的绳,不是你们城里的塑料绳,是屋后竹园里的笋叶。粽子沾了塑料味儿,就没法吃了。”

我看了看被我丢在桌子边上的扎粽的笋叶:“小时候,这些箬叶、笋叶,都是我们去摘,趁机可以在汕河里玩,摸摸河蚌、田螺什么的。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玩。”

“现在是我摘,你妈包就行了。到现在,村子里还算她包得最齐整。”

我赞同地点点头。我已经许多年没看到母亲包粽子了。包粽子总是在端午节前一天的下午。她坐在屋门口的一张矮凳上,面前是一只装满了水的矮沿的木盆,里面是浸泡了许久的箬叶。靠盆沿搁着簸箕的口,簸箕里装着满满的糯米。母亲变魔术一般,把箬叶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圆锥,用小木勺舀了米,放进去,用手一压,一裹,再随手用笋叶一扎。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最后一个动作,她把包好的粽子凑到嘴边,一手捏着笋绳的一端,牙咬着另一端,用力一扯,一只棱角分明、结结实实的粽子就扎好了。

一面想着,一只粽子我已经吃完。壶里的水也开了。我起身给父亲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白茶,就在长椅上靠着。一时无语,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白茶的叶子,一片一片在玻璃杯里竖起来。

父亲就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东溪死了。”

 

12

端午节的前一天,东溪到汕河里摘粽叶,淹死了。

东溪的灵堂就设在土地庙。

东溪26岁的那年春天,25岁的芹秀死了,死后骨灰撒在汕河里。东溪淹死在汕河的时候83岁。他独身一辈子,没有家属,由村里的长者主事,当日就火化了。骨灰装在东溪自己做的盒子里。他最后的二十多年,就靠做这骨灰盒谋生。为什么选这个营生,也许只有我的爷爷、父亲知道。他一辈子都在纠结芹秀的安身之处。总觉得不该把骨灰洒了,应该装到盒子里,埋起来。他人生最后的二十年,每天都在做骨灰盒。他死了,土地庙的厅堂里,靠墙还放了一堆,有做好的,有没有完成的。他的那只是长者帮着挑的,上面雕了花,数最好的。其他的,一把火烧了。

骨灰盒放在土地庙堂屋中央的长案上,放在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雕像面前。长案上点起了蜡烛,燃起了香。长案前面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是乡邻们送来的供品,有鱼有肉,最多的还是粽子。

来赴丧的人不论老幼,一一在这矮几前面的蒲团上,朝东溪的骨灰盒磕三个头。没有人答礼。东溪孤零零过了一辈子,一个亲人也没有。每个人磕完头起身,一眼看到的,是脸带微笑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这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是东溪20多岁时雕的,算起来,坐在这里微笑着,也快60年了。

东溪一死,他的住所准备恢复成真正的土地庙了。村里几个长者一商议,骨灰盒不能总放在土地神面前,因为村中人不断要来拜土地神,如果让东溪的骨灰盒一直摆在这个神案上,每次也跟着拜他了,这是不妥的。

“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就在这院子里找个地方埋下去。”

这时候东溪唯一的知己,我的木匠爷爷也已过世多年。不过爷爷早就把这段往事对我的父亲说过,父亲就建议,把这骨灰盒埋在土地庙门西的那棵木槿树下。

 

13

“那还记得那两棵木槿么?”父亲问。我点点头。

“还记得每年的立夏,东溪总要在那棵木槿上系上一条长命缕么?”

我又点点头。两人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你还记得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公么?”父亲又问。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就答道:“我记得,总是笑眯眯的。”

“你觉得那个土地公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不是照井水的样子雕的么?东溪跟爷爷讲过的。村里还是没有别人知道吧?”

“没有。”父亲说。他把茶杯抱在手上,一直没喝。

“东溪是照井水的样子雕的。可是在他雕完之后,你爷爷和他都发现,那个土地公公不是井水的模样。”父亲说:“更像东溪自己。”(申赋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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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华就是木槿。----先顶一下,感觉这个开头很琼瑶哈:)

呵呵,看完了。

赋渔写字就是板直方正,像现代家具,不曲不弯不鬼不邪。。。结尾看来一定是要这样的,我读到12节的时候就开始遐思,开始预见,然后嗤的一声------“果然。”

靠北墙放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摆着祖先亡人的牌位、香炉和烛台。刷着石灰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幅的毛主席像。事实上,东溪就一直对着毛主席像在说话。

----------------------我喜欢这一段,要我会在这样的节点,发挥几句。

另外就是觉得故事情节不错,但人物的血肉似乎就欠点儿。看似写的“细”,其实很粗。细在对风俗风物的描写上,但涉及到人的部分,尤其是人的内在,笔就很“滑”,戳不进去。

随口一说,见笑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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