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衬衫

[申赋渔]

 1994年的春天，我考进南大作家班。到了秋天，原先不多的积蓄，也用光了。我找了个“家教”。 学生是个才十岁的女孩，黑黑瘦瘦，梳着根长辫子，有点怯生生。一见面，她妈妈就说：“一个人，气质最重要。你是大学生，又是作家。我想请你帮她提高气质。”我吃一惊，几个月前，我还是四处流浪的农民工，同宿舍的作家同学，刚见面就猜过我的职业，最好的也就是开小汽车的司机。我说：“气质一时也看不出来。我还是教点课本上的东西，或者教教怎么写作文吧。” 孩子的妈妈摇摇头。“我找你，就是为了提高气质的。”我想了想，同意了。谈好一周一次，每次15块钱，教两个小时。 我们到南大北园的一个小树林里，找一张石椅坐下。这也是孩子母亲要求的，她说她喜欢校园的感觉。我先教孩子的，是一首《关雎》。这是《诗经》里的第一篇，我比较熟。怕孩子不明白，我就说：“琼瑶有一首歌叫《在水一方》，你听过么？就是用这首诗改编的。”孩子摇摇头，我看了一下她母亲。她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又装作看风景。我又说了几段《世说新语》，然后就谈宋词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宋词我拿手，上中学时我抄过一学期。 两个小时总算熬过去，我一头的汗。孩子的母亲把钱递给我。我送她们出去，边走边聊。到了校门口，她跟我说：“我下岗了。其实我其他条件还可以，就是没气质。我怕女儿长大了，跟我一样。你跟孩子讲的，我都听到了。对孩子太有用了。下个星期，我们还在这个树林里见。” 我捏着刚拿到手的15元钱，去了校门口的书店，想找一本关于气质的书。翻了几本，都像是在说气功。我想，我再也不能教什么气质了。我都胡扯了些什么啊，完全是个骗子。我买了本注音本的《诗经》，打算下次一见面就给孩子，然后说再见。 我必须另找一份工作。我已经困窘到什么地步呢？夏天过后，我只剩下两件完好的衬衫。一件白的，一件蓝灰方格的。蓝灰方格的这件是全棉的，不只是穿着舒服，而且，显气质。有时，第二天要去找工作，或是要见一个我觉得重要的人了，我就连夜把这件洗了，拧得干干的，挂到窗外去晾着，第二天接着穿。秋天的天气，有时会突然冷一下，我就在蓝灰格子衬衫的里面，再穿一件睡觉时的棉毛衫。 星期五下午下课回到宿舍，我立即脱下衬衫，光着膀子去洗。因为明天母女两人要来上课。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教了，但还是希望最后能给他们留下一个“有气质”的形象。 在搓洗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蓝灰格子衬衫的背部，有一个洞。洞是用香烟烫的，有一元钱硬币那么大。坐在我后排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上课无聊，才细致地，花很长的时间，烫出这样一个很圆的洞。我没在意是谁坐在我的后面。我不知道是谁，我也没法去问。 肯定是没法穿了。我拿着衣服，咬着嘴唇，手有些抖。我仍然洗好，拧干，晾出去。我舍不得一下子扔掉。在干了之后，我就盖在枕头上，当枕巾。 我在北园的小树林里等到来上课的母女。我把孩子的妈妈拉到一边，跟她说：“你能不能先给我一百块？我有急用。下回上课，就不用每次给了。”她说，她没有。她说她明天会给我送来。 第二天，我用她送来的钱，又买了一件衬衫，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的。为了这件衬衫，我像个骗子一样，又给她们上了两个月的课。 那个小女孩，如今也将近三十岁了，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已如她母亲所愿。

[morning]

这个好，这个好，南京话讲：嚼堆！

[john]

完美无缺：）

[john]

感觉整个都放下来了，特别松弛。

[申赋渔]

你就是会鼓舞人的斗志。你这样一说，我还真要继续努力呢。

[john]

你知道我绝不会敷衍，是真的好。这样的篇幅节奏，都是无可挑剔的。

[john]

之前觉得有些东西写得有点“端”，就觉得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叙事上头，有时候会被文字，气息这些形式的东西牵着走。这篇完全放下来了，特别的好。

[john]

那种从农民工刚刚转型成作家班学生的手足无措之感，写得特别“贴”。还有那些小小的细节，每个都能让人长时间的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