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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埃及记（阿斯旺-3）

阿斯旺这个城市，沿着尼罗河的东岸，临水而建，整个城市的版型，与埃及几乎所有城市的版型，都是一样的，就两个字：狭长。埃及的城市大多建在尼罗河谷上，沿着河谷做南北向的纵向延伸，而城市或者市镇的东西方向，受制于两边的河岸与沙漠，往往极其的狭窄。顺便说一句，尼罗河谷，以不到埃及领土百分之三的面积，养育了埃及百分之九十六的人口。

另外，也像埃及的所有城市一样，阿斯旺同样有着阴阳两个版本：一个是旅游版的阿斯旺，是游客们的阿斯旺：阳光，时尚，帅气，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旅游城市，并无二致，是恒温恒湿的人造天堂；另一个则是生活版的阿斯旺，也是埃及人的阿斯旺：逼仄，穷苦，肮脏，但充满人的气息，是和煦的垃圾场，也是温凉的人间炼狱。以我们所住的酒店为中轴，判然分别成两个互不相碍的世界。朝向尼罗河的“景区”，以及朝向沙漠的居民区。

从我们所住的酒店8层，朝西拍摄到的阿斯旺居民区

从我们所住的酒店8层，朝东拍：紧贴着尼罗河的阿斯旺“景区”

其实在任何一个第三世界的国家，都会有类似的现象。宾馆与旅游区构成一个世界，那代表了这个民族与国家所有的自尊与体面；然后在它们之外，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残破而混乱的世界，亟需归置与拯救，这里是人民生活的现实。说起来，20多年前的中国也是这个样子。捉襟见肘的几个面子工程，零星地散落在破旧不堪的城市里，岁月粗糙而又静好。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我和老K，会在西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晃荡，然后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出入一下高档酒店的洗手间，借以平衡对另外一个世界的倾慕和想象——那年轻的憧憬呐，真是天可怜见！

手续办好，我和老K各自拎了行李，进了房间。和一般的标准客房一样，Helnan 酒店也是通常的设计，房门正对着连接阳台的落地门窗。但是和一般的星级酒店略有不同，这里房间的玻璃门窗，并未完全紧闭，而是出于半开半闭的通风状态。白色的纱帘虚掩着，以防止室外紫外线的直接照射。整个房间的光线柔和而昏昧。墙上挂着的两幅不大的装饰画，褐色的丙烯颜料，随意地涂抹，图案并不古老，也不“埃及”，相反，却有着相当的现代感，并显出几分非洲的元素。家具的样式中规中矩，布置上，也和一般星级宾馆并无二致。小风间或会轻轻撩动纱帘，一漾一漾的，带动起整个房间的光影，随之律动。一切都平淡无奇，或者说，看上去无甚稀奇。我撂下行李，先冲了个澡，完全用的是冷水。认认真真的洗刷了一下这一路的风尘，把自己洗得通体洁白，冰凉，有如大理石雕塑的大卫像一般。而后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长久审视，并模仿古埃及壁画的正面律构图，做了几个伸手击杀劈刺的动作。自个儿玩了好一会儿，很不嫌累的样子。擦干了出来——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变了。

我是说小风已经完全撩开了纱帘，那曾经虚掩的幕布被徐徐拉开，阳台外的风物，一下子撞进来，此刻以16:9的宽银幕形式，坦然呈现。刹那间，我的心神砰然起伏，变得“不要不要”的。

我看见了，这个得用点力说了：尼！罗！河！

其实，之前在开罗的游船上已经看到过，然而眼下的景物，却是如此不同。怎么说呢？在开罗看见的尼罗河，那感觉就像是，你站在武汉或者南京的江堤上，看着泥黄的江水，被对岸纸片儿一般的水泥布景，凌空插入，然后就颓然就失了兴致，一声正待发出的感叹，会像隔夜黄痰一般噎在腔子里，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但在阿斯旺见到的尼罗河，却完全是另一条河，它就像保存完好的文物一般，原原本本地散发出一条大河的蛮荒气质，那四野的空阔与长河的落寞，都是与生俱来的——这就好比，你得去河源，去虎跳峡，去金沙江，才能撇去喧嚣，真正感受到长江那亘古如斯的湍流与跌宕。

时辰尚早。待到收拾妥当，去找老K。见房门虚掩着，我直接推了进去。大爷的！就见这哥们斜躺在床上，脸上敷着一张彩色面膜。

“这埃及的气候太干，”老K嘟囔着，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吐了口气，吹开倒伏到嘴唇上的小半张面膜，动作相当娴熟。我站在一边没吭声，说实话，有点目瞪口呆。心里面纳闷，莫非这哥们对抗中年危机的武器，就是直接把自己给整成一妖精？

不出所料，老K仍然另有安排。这个计划周密的行动派，当然不会允许我们的宝贵时光，在旅馆里空耗半日。

“我原来的安排呢，”老K“卸了妆”，从床上坐起来，“这边东西一放，直接去看未完成的方尖碑，就在我们酒店后面不远，你呢，什么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

我呢，已经被刚刚惊鸿一瞥的尼罗河，“迷住”了，或者再妖冶一点说，我已经被玫瑰色的石榴汁灌醉，整个神志和心身，都被按倒在尼罗河波光潋滟的胎动里。

“我呢？我想先看看尼罗河。”我对老K的行程安排第一次发出异议。

去他的方尖碑吧，而且还未完成。